首页 -> 2008年第1期

老族长穆什郎伽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曾敏昊/译




  当地黑人在他们的家园四处迁移时会经过父亲农场的一片地,就在那儿,我一年中数次见到老族长。我渐渐得知,广阔的红土地北上一侧有鸟儿鸣叫的那条道在迁移者眼中是“高速公路”。也许我心中一直萦绕着与老族长相遇的愿望:听他给我打招呼,和他礼貌寒暄,并准备着回答那些叫我头疼的问题。
  不久,我便换了一种态度带枪上路:我用枪打猎,而不是靠它壮胆。同时与我相伴的两条狗也更规矩了。每每与当地人相遇,我们双方都主动打招呼,并接受对方的问候。渐渐的,我脑子里原存的那幅自然景象淡去了,我的双脚直接扎在非洲的泥土里,我能清楚地分辨树木和山冈的形状。一时间,那些黑人好像退出了我的现实生活:我站在一旁观赏当地人和当地的景物融在一起翩翩曼舞,那是一只非常古老的舞蹈,我学不会那舞步。
  但我却想:这遗产也是属于我的,我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不仅是黑人的,也是我的;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在车道或人行道上时,我们无需为了前行而设法动肘把对方挤下去。
  在和老族长穆什郎伽交谈时,我应该让心中的敬意自然流露;白人和黑人应该和睦相处,容忍彼此的差异。这些看上去非常必要,当然也并不困难。
  后来冒出了点新事情。一直在我家干活儿的是三个当地人:一个管厨,一个管花园,还有一个负责收拾房间。每当农场里的那些黑人做出什么决定,他们也跟着改变:在一地待几个月,就转移到另一处找新工作,或回到他们自己的村庄。他们要么是“好的”当地人,要么是“坏的”当地人,评价标准在于看他们佣人当得怎么样。偷懒还是勤快,忠顺听话还是目无主人。心情好时我们会说:“你能对那些黑黢黢的野蛮人有什么指望呢?”发火时我们就骂:“这些该死的黑人,没有他们我们过得比现在好多了。”
  某日,一白人警察在片区值班巡逻时打趣地对我们说:“知道吗,你家厨房里可有个大人物嘞!”
  “什么!”妈妈尖叫起来,“什么意思?”
  “一个族长的儿子,”那警察似乎被逗乐了,“老人去世后,他就是整个部落的头儿啦。”
  “在我面前,他最好不要摆什么族长儿子的架子。”妈妈说。
  警察离去后,我们不得不对家里的厨子刮目相看了:他工作不错,但周末喝酒太厉害——之前我们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
  这个年轻人个子很高,皮肤黑得像打磨光滑的黑金属,头发浓密,还学着白人流行的头式梳了个偏分,上面插了把小店里买来的黑金属梳。他很有礼貌,但十分拘谨,对主人家的命令反应很快。现在他的身份已表明,于是我们说:“那是当然,看得出来。血统总是起作用的。”
  妈妈知道他的出身和前途后,便对他苛刻起来。有时发起脾气,妈妈会说:“要知道,你还没当上族长呢。”而他就默默地低下头,眼睛看着地说:“是,妮可丝卡丝。”
  某个下午,他提出第二周星期六请一整天假回家,而不是按惯例请半天。
  “你为什么需要一整天回家?”
  “我骑车就要花半个小时。”他解释道。
  我注意看他走哪个方向回家,紧接着第二天便去找那个村庄。我知道他肯定是族长穆什郎伽的继承人,因为我家农场附近没有别的村庄了。
  那个方向出了农场后我就不熟悉了。我沿着陌生的小路前行,路过一座座小山丘,而在这之前,这些小丘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和远处起起伏伏的地平线融为一体。这里是政府的土地,还未经白人开垦。开始我还不明白眼前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幅景象,只不过刚出农场,我便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一片葱绿广阔的山谷,其间穿过一条水光粼粼的小河,鲜艳的水鸟在激流上疾飞。草儿很密,抚在腿上却柔柔的,树木高大,轮廓清晰。
  我习惯了自家农场的景致:那些由数百亩历经侵蚀变得粗糙的泥土滋润的大树,被砍来用作矿炉燃料后便长得弯弯曲曲、瘦瘦弱弱,草地被牛群踏平,留下无数纵横交叉的蹄痕,每降一次雨,蹄痕就深一点,最后成了道道沟渠。
  而此刻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还处于原始状态。只有探矿者漫游到这儿,在岩石上打火,生出点点火花;或黑人迁徙时途经此地,夜晚就着某棵树生火,树干上留下了些许炭斑。
  这里很静。早晨很炎热,鸽子咕咕低语;到了中午,公园似的宽广绿谷中,有的地方金灿灿的阳光照着,有的地方是浓浓的阴影。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了。
  我听着啄木鸟均匀急促的敲击声,背上好像冒出一丝冷气,顺着脊梁慢慢地一直爬上肩头。我紧住身子抽搐地抖了一下,发梢处生起的那阵刺痛传遍了身体,让我冷飕飕地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而我当时全身还汗涔涔的。发烧了?我捉摸着,不自在地看看双肩,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害怕。这太不同寻常了,甚至还让我觉得丢脸。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在非洲大地上独自走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有过不安的感觉:起初是因为有枪和狗壮胆,后来是因为我学会了在遇到非洲人时,如何友善随和地与他们相处。
  我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种感受,说在古老的太阳的照耀下,非洲这片土地是如何越发空阔和寂静,是如何在人脑子里留下越来越鲜明的形象,最后连鸟叫也让人毛骨悚然,甚至树木和岩石间还会冒出死魂灵。说你小心翼翼地走着,好像每走一步都会惊动一些年代久远的妖魔邪怪,而且背后还会突然出现什么巨大黑暗的东西怒冲冲地朝你一击。你看着盘根错枝的树丛,想像着哪里隐藏着小动物。眼前的小河缓慢地淌着,沿着台阶层层下滴,穿过水塘,分成一个个小水洼。深夜山羊到水洼边喝水,鳄鱼就冒出来,拽住山羊柔软的鼻子把它们拉入水中的洞穴。想到这儿,我栗栗危惧。我发现自己老在转圈子,生怕身后冒出什么不成形的骇人东西一把夺我而去。我不停地瞅着起伏的小丘,好像我每走一步、每换个角度看,它们就变了个样。于是,即使那些熟悉的标志物还在,比如打我开始注意它那刻起就为我的地盘守卫放哨的高山,阳光下小丘绵延的山谷仍开始变得陌生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有方向,惊慌失措。我发现自己绕着圈子转啊转,紧张地瞅瞅这棵树又瞅瞅那棵,还费力地抬头看着太阳。此时,东方的太阳只剩下一绺,撒下日落般忧郁的黄光。应该有好些时辰了吧!我看看表,发现这毫无意义的恐惧不过持续了约十分钟。
  关键是这一切都毫无来由。我并不是在离家十里之遥的地方:顺着山谷往回走,一会儿就能到农场栅栏;此刻站在村庄的小丘之间,还能隐隐望见某邻居的屋顶,只消几个小时就能走到。那些身子缩成一团对着夜晚满月狂吠的狗,感到的就是这种恐惧。这恐惧与我的所思所感无关;与其说让我不安的是肉体的感受,还不如说是我被恐惧攫住这一事实。我不着声,一步一步地走着,思绪不定,还旁观者似的反观自己神经紧张、目光焦虑的样子,几分好笑,几分厌恶。我有意让自己开始勾勒正在寻找的村庄的样子,构思着自己进了村子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否能找到那村庄,这还是个问题。因为我走得是那样漫无目的,而村子可能坐落在这千百里灌木林中任何一块地方。正捉摸着那村庄,我发现原来的恐惧中又多了一种感受:孤独。心中注入了这种被孤立的惊恐,我几乎难以迈步了。如果不是在一小丘巅上看到脚下横着个村子,我肯定打道回府了。那是树丛中空地上的一簇茅屋,远处有一块块匀整的玉米地和南瓜地,树下还有游荡的牛群。茅屋间的家禽挠着痒痒,狗躺在草上睡觉,毛茸茸的山羊点缀着村庄。一条河的支流从这儿淌过,好像一只臂膀搭在村庄上,村庄一直延伸到支流以外的地方。
  走近后,我发现房屋墙上装饰着红黄棕三色泥土的图案,甚是可爱;稻草一捆捆扎着,井然有序。
  这里的院子和我家农场的截然不同。当地移民在我们那儿只是暂时栖居而已,他们并不在那儿扎根,房子也污秽肮脏,无人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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