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老族长穆什郎伽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曾敏昊/译




  我有点无所适从了。这时,我看见一个黑人小孩坐在干木头上玩穿着线的葫芦,光着身子,只有脖子上戴了一圈蓝珠子。我招呼他说:“去报告你们族长,说我来了。”那小孩儿把大拇指塞到嘴里,怯生生地盯着我。
  我就站在这看上去被人遗弃的村口处踱步,几分钟后,小男孩儿一溜烟地跑开,随后来了几个女人。她们身上裹着鲜亮的布,耳朵和手臂戴的黄铜首饰闪闪发光。她们也缄默不语地看着我,接着转过头彼此喋喋交谈起来。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可以见穆什郎伽族长吗?”我看出她们听懂了我说的名字,但她们还是不明白我到底要干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最后,我从她们中间穿过,经过茅屋,只见宽阔的树荫下有一片空地,十来个老人盘腿席地而坐交谈。穆什郎伽族长背靠着树,手中拿着葫芦,葫芦里装着酒。他看到我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得出他并不高兴:也许见我如此怯怯羞羞、不知以何种礼仪来应对这样的场景,老族长觉得很难受。在我家农场与我见面,这是一回事;但我不应该来这里。我有什么指望?我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一个白人小女孩像白人男人一样在大草原上独行,这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更糟的是还到了这片只有政府官员才有权踏入的灌木林。
  我仍站在那儿,傻傻地笑着。身后聚了一群穿着鲜艳、叽叽喳喳说话的女人,她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又警觉,又好奇;我前面是那些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眼里流露出防备和漠然的神情。这是个由老人、孩子和女人组成的村庄。连族长身旁跪着的两个年轻人也不是之前我所见过的,之前见过的那两人正在白人的农庄和矿场工作。老族长须依靠那些暂时休假的亲戚陪伴。
  “小妮可丝卡丝跑到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老人最终还是评价了一句。
  “是的。”我同意他的评价。我想说:“穆什郎伽族长,我是带着友好的感情专程来拜访你的。”但我不能这样说。我当时应该有种迫切的愿望,想把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当作人来认识,同时也被他们当作朋友。但我的好奇心更重:我一直想看看这个某天会由我家寡言忠顺、周末醉酒的年轻厨子来接管的村庄。
  “欢迎巴斯·乔丹的孩子。”穆什郎伽族长说。
  “谢谢。”我应道。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出说什么好了。接着便是沉默,苍蝇飞来在我头上嗡嗡地绕圈,风轻轻地摇着老人上方枝叶茂盛的大树。
  “早上好,”我还是开口了,“现在我要回家了。”
  “早上好,小妮可丝卡丝。”穆什郎伽族长说。
  我离开了这个冷淡的村子,告别了山坡上瞪着琥珀似的眼睛的山羊和凹地上高耸的大树,走回绿茵茵的山谷。那里,河水蜿蜒流淌,鸽子咕咕讲述着富足的故事,啄木鸟温柔地敲打着树。
  我不再感到恐惧,先前的孤独也变成了倔强的坚韧。这里弥漫着奇怪的敌意,走在路上,我感到一股冷漠、无情、愠怒、不可征服的气息,像墙一样坚固,像烟一样不可名状,好像在对我说“你是来这里捣乱的”。我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心里空荡荡的。自此我知道了,如果我们不能让某块土地像家狗一样听话地躺在脚下,我们也无法坦然地笑对过去,说什么“我也没办法,我也是受害者”。
  后来,我又见过穆什郎伽族长一次。
  一天晚上,父亲的大片红土地被尖利的小蹄印踩得个不成样子,后来查出是老族长穆什郎伽族村庄的山羊捣的乱。这事以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是很多年前了。
  父亲没收了老族长所有的羊,并给捎去口信,说如果他想要回这些羊,就得赔偿农场的损失。
  一天傍晚太阳落山时,老族长来到我们家。那时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背也驮得很低,肩上披着那件华贵的毯子,拄着根粗拐杖艰难地迈步。父亲坐在房屋台阶下他那张大椅子上,老族长走到父亲前的那块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年轻人护着。
  交涉了很长时间,叫人很恼火,因为做翻译的那个年轻人英语很差,而我父亲除了点厨房用语根本不会方言。
  依我父亲看,庄稼至少损失了两百英镑。他知道不可能从老人那儿得到钱,所以觉得理所应当保留那些山羊。而老族长呢,他怒气冲冲地一遍遍说:“二十只山羊,我的人损失不起二十只羊!我们和巴斯·乔丹不同,我们不富有,经不住一下损失二十只羊。”
  我父亲从不认为自己很富有,相反他觉得自己很穷。他气急败坏地回复,说庄园受到的破坏对他来说非常严重,他有权保留那些羊。
  争吵越来越激烈,我家的厨子,也就是族长的儿子,被叫出来做翻译。这下,我父亲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讲话了,我们的厨子翻译得很快,这样老人就能明白我父亲到底有多么愤怒。那年轻人说话时面无表情,非常机械,眼睛朝下看,但从他极不自然的双肩可以看出他对当时自己处境是怎样的感受。
  太阳已沉到很下面去了,天空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小鸟唱着余歌,牛儿安详地哞哞叫着路过我们,朝着他们夜间休息的牛棚走去。这本来是非洲最美丽的时刻,但眼前却是一幅叫人生厌的恶心场面,于谁都无益。
  最后,我父亲阐明立场:“我不想就此再说什么了。我要保留那些山羊。”
  老族长突然用自己的语言快速回应:“这就是说我的人会在旱季到来时死去。”
  “那你去警察局啊。”父亲说,满脸得意。
  这一来,当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人缄默地坐着,低着头,双手无助地在萎缩的双膝前摇来摇去。他由年轻人扶着站了起来,面对着我父亲。他又说了些什么,非常生硬,然后转过身朝着他村庄的方向走。
  “他刚才说什么?”父亲问厨子。而年轻人只是不自在地大笑,并不看我父亲。
  “他刚才说什么?”父亲坚持要知道。
  我们的厨子沉默了,他笔挺挺地站着,双眉紧锁。接着他说话了:“我父亲说,所有的这些土地,这些被你们称作你们的土地,都是属于我们的。”
  发表了这番言论,他就随着父亲走进灌木林,我们再也没见过他。
  我们的新厨子是从尼亚萨兰来的,没有任何会成为什么大人物的可能。
  警察再次巡逻到我家时得知了这件事。他说:“那个村子没权建在这儿,它早就应该被驱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人管过。下周见到当地事务管理长官,我得跟他说说这事儿。反正星期天我打羽毛球要去那儿的。”
  后来,我们听说穆什郎伽族长和他的人被赶到东边两百里以外的地方,一块非洲人保留地。而原来政府的土地很快就要向白人移民开放了。
  一年之后,我又去那村庄看了一次。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以前茅屋立着的地方,只剩下堆堆红土,上面盖着的行行稻草已经发霉,白蚁还在土堆里挖了一条条红色的通道。南瓜藤在灌木上、树木低矮的枝条上恣意蔓生,金黄的大圆球在地上滚着、头上晃着:简直就是黄瓜的盛会。灌木密密丛生,新草翠绿鲜活。
  有幸分配到这片繁茂温暖的山谷里的白人移民(如果他们决定在此片区耕种)会猛地发现,玉米地中央的树都长得有十五英尺高,树根处堆着厚厚的草泥。他们定然会惊叹横福天降,竟然撞上了这么块富饶的土地。
  (特约编辑 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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