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月之记忆

作者:[日本]鹤阳子 作 姚东敏 译




  志保洗了把脸,冲了包速溶咖啡。三天后是提交论文的最后期限,资料早已复印停当,可文章还一行未写。这份作业不允许交打印稿,还得留出誊写的时间。热气从倒进牛奶的咖啡杯上冉冉升起,志保从中又看到了妈妈用汤匙缓缓搅动的身影,但这再不会扰乱她的心境了。
  过了两三天,志保和新房子的主人联系,问能否面谈。约定傍晚见面以后,志保往公寓那边去,正下着地铁的台阶,俊介从后面追了上来。
  “想赶在打工时间之前回趟住处,你也往这个方向走?”
  “嗯,去那个公寓跟房主见面。通过房产中介谈好了。”
  “这样啊,那咱们就同一方向了。”
  俊介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转头一看,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笑容。走进地铁后的俊介没了刚才小跑追来的兴奋,一言不发地从背包里拿出复印的原稿看起来。
  “快要发表课堂演习了吧?”
  “嗯?哦,下个月。都弄了好几遍了,烦死了,那个发表。”被志保盯着的俊介眼睛向上抬了抬。近看他的眼睛,眼白里透出莹莹蓝光。
  出车站走了几步,志保感觉记忆变得怪怪的,也不去想路是怎么走的,只管和俊介一路并肩而行。俊介不再像上次那样介绍这介绍那,大踏步地往前走,走了一段指着红绿灯的方向说:“哎,那个,就是住在你要去的公寓里的青木,是她告诉我有空房的消息的。”
  只见一个长头发的纤瘦背影正在款款通过人行道。
  “是清水君的低年级同学?我在书库见过她吗?”
  “没,这人几乎不到书库来。今年春天刚入学,恐怕还没适应环境呢。”
  “她就住在那个公寓的隔壁吧?”
  “是的。”
  俊介的话音一下断了,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女孩。她人行道过得相当悠哉,绿灯马上要灭了还不急不慢。过去之后走了两三步,她一下站住了。俊介和志保几乎同时“啊”的叫出声来。正要迈步的她踉跄了一下,站住靠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又慢悠悠地向前走。
  “她怎么了?”
  “差点摔倒哦。”
  两人二话不说朝她追过去。离几度晃晃悠悠的她越来越近,等叫一声也听得见的时候,她快到公寓入口处了,忽然身体蜷缩着蹲了下去。
  “青木,你没事吧?”
  俊介毫不迟疑地快步上前扶住女孩,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青木蹲坐在地,志保过去用手试她额头时看看她的面容,一瞬间发现就是那个在图书馆啜泣的女孩。
  “青木同学,你是不是不舒服?”
  女孩的眼睛向说这话的志保这边缓缓看过来,半开半闭,想支撑起来却没力气。“没关系,经常这样。稳一稳就好了。”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着重新拿起背包站起来又要走,却朝志保站的方向踉跄了一大步。
  “青木同学,抓住了。”
  志保双手撑着她的背一起往上爬楼梯,俊介紧随其后。到了二楼走廊,最前面有个房间挂着用万能笔写的“青木瑞子”姓名标牌。志保正盯着瑞子开锁的缓慢动作,她却突然急不可待地一下推开门闪进房间,一只手捂住嘴冲入洗手间,俊介紧跟而入。志保鞋都没来得及脱,还呆立在门口,“扑通”一声俊介从洗手间出来了,双手往后撑着身体,好像刚刚跌坐在地上。俊介难为情地站起身来,苦笑着往志保这边走来。水声中反复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接着瑞子嘴捂毛巾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对不起哦。给二位添麻烦了。已经没事了,实在抱歉了。”瑞子面无血色地致歉,“清水君,对不起,实在不想让你看到我吐的样子。”
  瑞子脸上浮起一朵小小的火焰云,看着俊介。
  “哪里。你真的没事了吗?对了,这位是雪泽,还是你告诉了我消息,她就要搬到隔壁来了。”
  “是吗。”瑞子笑道。
  出了房间,志保忍不住问俊介:“刚才是怎么回事啊?”
  “嗯,被使劲推了一下,只用了一只手,可力气大得很。”俊介一如往常淡淡地笑道。
  
  志保从学校回来,看到高石冬美的房间少见地还亮着灯。冬美在另一所大学的药学部就读,很少比志保回来得早。她也不得不搬出这座公寓,但似乎没找下一处房子,而是打算回埼玉那边的父母家住。志保到东京后刚住进这座公寓,冬美就搬到了楼下。从家里跑来的志保对于东京一无所知,冬美很快和她搭起话来,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当年搬进这座公寓的学生只有志保和冬美,两人一起听取了浴池值日的相关说明。那个时候志保看上去总有点呆呆傻傻的乡下人感觉,冬美常常忍俊不禁地说:“志保你还真是悠闲自在啊,刚来的时候。”志保一直觉得冬美非常成熟。
  敲门喊了声,里面应道:“进来。”
  地上堆了好几个搬家用的纸板箱,生活空间被分割成几块,秩序井然。这一点和志保不同,志保总是本打算收拾收拾,到头来却搞得更乱。冬美就是冬美。
  “还是决定从老家那边来回走。早上稍微有点辛苦,不过家里也有家里的好。”
  冬美从冰箱里拿出橙汁说。
  “做实验什么的总比较晚,筋疲力尽的,都没有自己做饭的劲了。在家就不一样了,总归有些妈妈爸爸做的饭菜。”
  “是啊,你说过你爸也做饭的呢。”
  “嗯,大家都工作呀,而且还有姐姐呢。妈妈工作忙,回家晚了就是别人做。”
  志保每听到冬美家的一些事情,都为那种朝气蓬勃的状况困惑不已,自己家里固守老掉牙的家族论的爸爸和对爸爸一味忍让的病弱妈妈浮现在了眼前。痛苦的回忆袭上心头。
  “怎么总感觉你的家人都那么好呢?你肯定不用为回家烦恼吧?”
  冬美扫了一眼唉声叹气的志保。不善言谈的志保鼓足勇气毫无隐瞒地对冬美讲了很多。一直以来为父母间畸形而紧张的关系而备感压力,妈妈愈见加重的病情,以及妈妈突然的消失,都告诉了冬美。冬美的态度在听到这些前后并没有任何变化,这也是她的一贯思维,正因为了解这一点,志保才比较释然。既没有做出特别关注的样子,也没有怎么安慰,事情听得再多,这种姿态也没有什么不同。
  冬美的房间里有个小书架,上面满是看熟的书脊,已经没空可插了。
  “在冬美的房间里看书,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哦。”
  “是啊。不过还是可以见到我的呀,什么时候都可以。”
  “满肚子的话才说了一半。还是没有解开心结啊,我。”
  冬美对支配大脑的脑内物质和大脑组织很感兴趣,经常把自己读过的书推荐给志保,把学到的知识转述给志保,并听取志保的感想,总说志保的反应特别而有趣。冬美说,了解了大脑中信息传导的组织结构,就可以用药物治疗抑郁的性格倾向,她还试图向志保详细说明药物在脑内引起的反应。志保并不具备对于药物、化学物质等控制大脑的想像力,未必算得上一名好的听众,然而冬美毫不介意,还是滔滔不绝。
  “志保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这么远离世俗的人在我周围已经见不到了。”冬美这样说过好几次,这表明冬美对志保的专业日本古典文学并不怎么了解,同时也说明她很看重志保这个朋友,带有一种亲密的接纳感。
  “冬美,你为什么学那么多和脑相关的东西呢?是觉得了解了大脑的组织,就可以控制人的感情和性格吗?”
  有一次,志保终于把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了口。
  “大概吧。还有,使用调节复合胺的药物或许可以改善抑郁症的症状。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你现在通过了解大脑明白什么了吗?”
  “是的。”
  “嗯,假如灵魂啊心灵啊和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两码事,神仙也不是人类以外的生灵,大家都是人类自身在大脑中建立起来的印象,就像电波信号似的交织在一起,人们都这样理解并接受事物,那么人类多少能够更谦虚一点吧?”
  “谦虚?”
  “是啊。只有人类才是灵性的知性的特别存在,这种说法大家已经听够了不是吗?其实人类只不过是生物中渺小的一分子罢了。”
  “你是说人没有心灵?”
  “不是啦,我是认为就算在心灵的领域,我们所意识到的机能也都全是蛋白质啊酶啊电波信号啊化学反应什么的,我不十分清楚,但也就是动物细胞水平的新陈代谢形成的,这是非常明了的吧?其中发生的反应近乎神秘地复杂无比,科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证明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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