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月之记忆
作者:[日本]鹤阳子 作 姚东敏 译
“我想这一天会到来的。”
“也许吧。大概会顺顺当当到来的吧。可我觉得就算证实是那样,人们的生活方式也不见得就会改变。”
“嗯,有可能。”
“搞清楚的话,心情是舒畅了,可不觉得有点危险吗?心情舒畅这事挺恐怖的。感觉像中了什么圈套。反正我觉得心里不踏实。”
“恐怖吗?……好像是的。”
冬美低声说道,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我觉得如今通过大脑研究搞清楚的一些事能让人们产生动摇还是挺有意思的。混乱,修正,左右摇摆。可好像的确不怎么希望看到人们的世界观因此而发生改变,到最后还是只会看到希望看到的东西。哎呀,不懂,算了算了。”
冬美双手放在耳后,轻轻摇了摇头。
“真不舍得和你分开啊。虽说除此之外这次搬家也没什么不好的。哦,对了,志保,买个手机哦。”
冬美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搬家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动不动跑到对方房间玩了,于是忽发感慨,还未雨绸缪地提出了今后的联系方式。志保内心一片阳光,注视着冬美不断开闭的嘴,为冬美忽然间流露出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而欣喜不已。
“你这一回去,你母亲肯定很高兴啊。”
“嗯?不知道。她总是精力挺充沛的。或许怎么都行吧。反正也不指望我能帮上什么忙。”
想到如同吹拂着温暖微湿的风儿的冬美家,志保有点出神。
志保只喜欢母亲,讨厌总要家人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父亲。每次听到爸爸那一贯的暴跳如雷的怒吼,她总是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那么不必要地大喊大叫、总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呢?尤其是对妈妈,非得那样威吓似的说话吗?妈妈从没能够把她反抗的话说完,话到一半就被爸爸数倍的音量和话语强压过去,溃不成句。
妈妈在生弟弟的时候得了妊娠中毒后遗症,肾脏受到很大损害,她觉得那好像是自己犯下的罪过,紧咬牙关毫无怨言。到底是妈妈生病前就已经那样了,还是这毛病改变了爸妈之间的关系,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志保有时觉得爸爸就像一个暴力粗野的征服者,而妈妈则是被劫掠来的异族女子。日常生活中,爸爸常常事无巨细都指手画脚,这让志保觉得自己也处于异文化的支配之下。她不止一次地思考:为什么我偏偏是这个男人的女儿呢?或许对于经营一家咸菜老店并守着一家人的爸爸来说,女儿的这种疑问简直不可理喻,但志保长期以来一直难以逃离自己是被抓来囚禁的想法。面色苍白、冷冷回答“知道了”的妈妈的声音低低的,那声音浸透了志保的内心。
痛苦的记忆袭来,志保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哎,还是有个手机好啊。”
冬美的口气愈发热切,连着劝了志保好几次。
大学放假了。搬家那天阴云密布,赶在下雨前把行李搬运到位,刚刚松一口气,一阵骤雨从天上浇下来。
“好在卡车走了,要是正搬着下起来可麻烦了。”
来帮忙的俊介望着窗外的雨说。不论是搬运衣橱、碗柜这些大件家具,还是组装书架,俊介始终一言不发、手脚利落。志保头天晚上熬夜整理行李,脑袋里隐隐作痛,可当看到站在公寓前的俊介的时候,安心的感觉瞬间在体内氤氲开来。
过了两个小时,隔壁的青木瑞子出现了。
“呀,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呢。我刚回来,这个,给。”瑞子塞过来两罐可乐。
瑞子的脸色依然不大好,看起来甚至比上次更严重了。
“上次真是抱歉哦。”
她笑着说。宛若婴儿般的面庞。这点在送瑞子回家那天就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可那以后校园或图书馆里都没再遇到她,现在再次迎面看来,真是肤若凝脂。俊介不慌不忙地喝完可乐:“那么,我还要打工,这就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志保赶紧追在后面说:“不好意思,连搬家都要你帮忙。”
“没什么啦,反正挺近的。”俊介把空可乐罐交到志保手里,“再有什么事就问青木好了。青木,谢谢你的可乐啊。”
俊介同两人一一说过,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还是那样热心肠啊,他这人。”
“嗯……”
“我高中和他同校,但不在一个班。复读了一年考进研究生院,发现清水君竟然也在,挺惊讶的。不过他可一点没变,一直都是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
“是什么呢?就是对谁都很热心。原来交响乐团团员很多,他好像是个负责的。我朋友也是团员,遇到什么麻烦就跟他说。他对低年级学生也很好,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吗?”
“你担心吗?”瑞子说,然后又像根本没有等待回应的意思似的环视了一下房间,“噢,这里有两扇窗呢。”
窗外,穿过淅淅沥沥的小雨可以看到暮色笼罩下的街道。
“晚饭没问题吧?”
“嗯,今天就去便利店买点。”
“好的,那回头见。”
瑞子说话间站起身来,拿着空罐出了房间。这个还有点陌生的房间里充满了俊介和瑞子的身影和言语,就像敲打衣物留下的痕迹。志保思量了一下匆匆过去的几个小时,深深叹了口气,随手打开了装被子的袋子。
搬家后半个月左右的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志保在卫生间听到很大的声响。像是什么咚的撞在墙上,之后又隐约听到咳嗽不止的声音。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再次传来咚的一声,这次志保凭直觉感到这是人的身体。意识到这里和隔壁的卫生间大概是连在一起的,志保吃准了是瑞子身体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出了房门按瑞子房间的门铃。一时顾不上考虑这大半夜的要是搞错了怎么办,也没空前后细想,一遍遍按门铃。瑞子来到门前,问了一声“谁”。
“是雪泽。青木同学,你没事吧?”
片刻门开了,一脸憔悴的瑞子走出来。
“……身体有点不舒服。”
“没事吧?”志保这边话音刚落,瑞子捂着肚子弯下身子,蜷缩在玄关那里。
“青木同学!”志保喊着,把瑞子搭在肩上扶到房内。
“你怎么了?刚才还听到倒下的声音……肚子疼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志保一句接一句地问。瑞子靠在床上,只有头左右摇了好几次。
“没关系的,只要这样稳一会儿就好。经常这样,没办法。”
瑞子满头满脸大汗淋漓,紧咬的牙关里不时透出类似呻吟的声音。志保想起小时候妈妈病症时而恶化,撑着发热的身体去医院的那些如履薄冰的日子。惶惶不安的心情让人几近崩溃,尽管反复了好多次,还是无法平静地接受那种可能失去妈妈的恐惧——和当时一样的无奈心绪久久地冲击着志保。
“真的没事,回去吧。我想明天会好些了。”瑞子轻声说。志保没有回答,胡乱抚了抚瑞子的腰。
“青木同学,痛的话就先吃点止痛药吧,这样苦熬着,身体会撑不住的啊。”
瑞子默不作声,肩头耸动喘息着,再次发出呻吟时,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跑到卫生间狂吐起来。水从大开的水管里哗哗流出,瑞子右手搭在洗手池上,又蹲了下来。志保关上水龙头,扶瑞子靠在墙上,用濡湿的毛巾为她擦拭脸部和脖子。瑞子已经完全无力抗拒,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被汗打湿的鬓发楚楚动人。解开两颗胸前的扣子,雪白的肌肤隐现出静脉,用毛巾一擦有点微微发红。
大概是疼痛稍微减轻了些,瑞子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志保,挣扎着要爬出洗手间,她指着窗户的方向说:“唉,都是那东西害的。”可她手指的方向只有桌子和隔开夜空的窗。
“那个,它。都是因为它,我才每个月要受这罪。”
顺着瑞子的目光望去,夜空里挂着一轮近乎圆形的满月。
“吓着你了,真是对不起。就是难以忍受的生理痛。大概从开始的五天前就出现难以置信的强烈症状。从一开始就这样,很厉害的。止痛药完全不管用,哪种都不行,反而导致剧烈的呕吐。只能这样硬熬。我这原始的身体啊。”
瑞子脸上浮现出近乎悲哀的微笑。
“都是命吧。好了,你该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