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2期


周扬谈鲁迅和三十年代文艺问题

作者:陈漱渝

存在我手头。现在重听,觉得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他那天讲的是——
  
  关于对鲁迅的评价
  
  我讲一点回忆性的东西。回忆过去,我们这个世界产生了两个伟大人物,可以说是空前的: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鲁迅。毛泽东对鲁迅的肯定,对他的高度评价,不是随便作出的,是有科学根据的。在座的有很多研究鲁迅的学人,有的对鲁迅的了解比我多,比我深刻。毛主席说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这五个“最”字我想不是随便用的。当然不是说毛主席说的话都正确,但他对鲁迅的评价是正确的。我回忆起五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史沫特莱时,她就非常崇拜鲁迅,说鲁迅是一个天才,其他的人只能说是有才能的人。这句话五十年来哦始终记着。什么叫天才?鲁迅可以算是Cenius,其他的人都只能说是talent。她那时候接触文化界的名人不少。她作出这样的判断,而且跟我初次见面就谈了她的看法,我想这个看法是正确的。究竟“天才”是什么,同志们还可以研究。但能够称得起天才的,我认为现代中国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鲁迅。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其他人也可以有天才,也可能才能很高,学问很深,但都不能称“天才”。当然这个问题还可以研究,特别是因为主席反对林彪的“天才论”。我们应该研究什么是天才。有没有天才。我认为有天才。鲁迅、毛泽东是天才,其他的人都只能说是有才能,学问、品德各有各的长处,但不能说是天才。我想反对天才论并不等于说没有天才,反对人性论并不等于没有人性。天才论,尤其是把自己看作先天之才,这种天才论应该反对。不管林彪有多么大的本事,但他不是天才。尤其是拿天才比拟自己是错误的。”但我们反对唯天才论,反对唯心主义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并不等于我们反对人性、反对天才。这些问题都应该很好地研究,不要随便反对。
  
  今天是鲁迅学术座谈会,又欣逢毛主席九十诞辰。别人是不是天才至少还要研究,这两个人肯定是天才。所以史沫特莱这个外国女作家是很有眼光的。那时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至少我对鲁迅的认识还没有达到这种高度。三年前我去日本访问,会见日本创价学会的会长池田大作,他在日本学界和政界都很有地位。一坐下来,他就向我提出两个问题:对鲁迅、对毛主席应该怎么评价?这个题目太大了,一下把我难倒了。他知道鲁迅过去批评过我,还知道毛主席晚年有错误。这是“突然袭击”呀!我说这两个人都是伟大的人物(当时没有用“天才”这个字眼),但他们和任何伟大的人物一样,都有可能犯错误。我对池田大作说,你相信佛教,相信菩提,难道释迦牟尼就没有错误吗?他也会有错误,不可能一点错误都没有。我作了这样的回答。我当时是这个观点,现在还是这个观点:第一承认有天才,第二任何伟大的人物都不可能没有错误。既然叫“天才”就是很少有,要不然怎么叫天才呢!聪明的人很多,有学问的人很多,品质好的人很多,而能称为天才的人很少。天才不等于没有错误,不犯错误。有的人如果去世早一点,也可能不犯大错误。鲁迅如果活得长一些,会不会犯错误?这只是有可能,但他没有犯错误,他五十六岁就死了。在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个相对意义上的完人。至于说能成为天才,被世界所公认,这样的人是很少的。
  为了参加今天的会,我重新翻了翻鲁迅的作品。《坟》里所收的鲁迅早期文言论文,最初发表时我还没有出生。现在来看,的确与众不同,没有人在那个时代写出那样出色的文章。收在《坟》里的这些文章,我觉得还可以再深入研究一下。我觉得其中确实有天才的观点。那时候鲁迅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然而我们这些人也是从二十几岁走过来的,年轻时能不能写出这种水平的文章?我昨天随便翻了翻鲁迅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认为确实写得很好,确实是了不得!《人之历史》从一开始就用历史的观点来观察问题。现在不是批评人性论吗?这人性怎么能够不研究呢?鲁迅一开始就研究人性的问题,人类历史的发展问题。我们马克思主义者同唯心主义者的区别不在于要不要研究人性,而在于如何研究人性。当然,留学日本时期的鲁迅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个进化论者。他是以科学的观点来研究人类的历史。我觉得他的观点确实是了不得,虽然是用文言文写的。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写道,“故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见他对科学的估价很高。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强调人的全面发展——“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当时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少,不光在中国,在世界都少有。马克思有这种观点,讲人的全面发展。一个中国青年,在那时候就能有这种观点,你说不是天才是什么呢?只能用天才来解释。鲁迅早期的进化论思想在当时是非常非常进步的,而且是相当科学的。我觉得那几篇文章就是讲人类全面发展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同时代人中是少有的。这是马克思的思想。鲁迅把这几篇文章收在杂文集《坟》里面,认为这是过去的作品,但实际上几十年以后重读,感到还有它的生命力。
  任何人都要正确吸收新事物。当然鲁迅死了,毛主席死了,他们不可能再吸收新事物了。毛主席到了晚年就已经不能吸收新事物了。他所以犯错误,这是个重要原因。他的重要思想,现在小平同志加以发挥,就是“实事求是”。毛主席到了晚年实事求是不了啦,有了局限了。如果鲁迅再多活一些年,会不会也这样呢?我看不能作这样的假设。作这种假设是没有根据、没有意义的。鲁迅的一生,确实是光辉灿烂。恩格斯讲过天才的问题。他认为马克思是天才的第一小提琴手。马克思的成就,一是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二是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即剩余价值学说。“一生中能有这样两个发现,该是很够了。”恩格斯也有很多创造,但他很谦虚,说他是拉第二小提琴的。但恩格斯这样的人也应称天才。什么是天才,就是比人家看得远。这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认为天才是神秘的观念,先天的观念,应该反对。说天才是天生之才,这种观念应该反对。这种观点封建时代有,资本主义时代也有。对这些要进行阶级的、历史的分析。但不讳言有先知先觉。先知先觉就是有嘛!无产阶级就是先锋队,就是先觉嘛,怎么能说没有先知先觉呢?问题是你对此怎么看。第一不要有神秘的观点,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先知先觉。第二要全面论述天才问题。真理讲得不全面,讲得绝对化,就会走到唯心主义一边去了。
  我今天讲得很随便。好像是宣传天才论。我们当然还是要讲历史唯物主义。但历史唯物主义就不讲天才了吗?哪有那么简单!历史唯物主义很复杂,一个历史,一个物,要找到因果关系。简单化,所谓庸俗社会学,过去我们都有,至少我有。庸俗社会学是简单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们曾经犯过这种错误,而现在我们的党经过这么多年风雨,应该比过去成熟多了。学术界也比较成熟了。迷信盲从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但还会有,好像风派就永远会有。但由于我们党越来越成熟,所以风派活动的可能性、活动的地盘缩小了,人家不相信了。不过也不能随便扣“风派”的帽子。能不能说我们在30年代是风派呢?不能说。我们是幼稚,不成熟。
  我今天讲的都是我几十年的经验,哪怕是错误的经验。错误的经验如果能正视,能加以总结,对每个人都是宝贵的,而且人只有在错误当中才能学习。不犯错误,学不到东西,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评价一个政党时说的。那么可不可以不犯错误?不可能!可以少犯,这是可以做到的;还有犯了错误以后迅速纠正,这也应该做到。
  通过上述几次接触,我感到周扬同志对总结3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经验教训的确是非常重视的,就像他重视治愈身患的癌症一样。为此,他进行了长期的痛苦思索和认真的历史回顾。当然,他对于这一问题的认识并非没有变化和反复,他个人的意见也并不能等同于对这段历史的科学结论。在克服宗派主义方面他也作了一些努力,比如在“文革”后期对雪峰的态度就已有变化;但对胡风的看法,则似乎始终停留在1955年反胡风运动的水平。尽管如此,作为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主要领导人之一,周扬晚年的观点是值得我们重视的。这些观点不仅对于我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而且对于全面评价周扬一生的是非功过,都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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