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百岁老人周有光的文字春秋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周有光:为什么不成功?因为部队里,第一,战士们都很年轻,第二,他们什么顾虑都没有,可以集中学汉字。
记者:而且部队里面有纪律。
周有光:到老百姓里面,农民占大多数,他们学的强度不能这么强,还要工作。另外,从学习角度来看,心理学家都认为这种强化学习的办法,只能用于少数人,不能用于多数人。这样就把目光转移到文字改革上面,文字改革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定一个汉语拼音方案,用拼音来作为学习的工具。
汉语拼音在国内是人民大众走近文化的桥梁。不仅是国内,中国文化要传到国外,很多国家都要学汉语,怎么学汉语呢?怎么学汉字呢?第一步就是用汉语拼音,汉语拼音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桥梁,这个桥梁是双向桥梁,一方面面向中国国内的大众,另一方面是跟世界的交流。因此,它的作用是很大的。
现在小学生一上学就学汉语拼音,这二十几个字母很方便。当时我们设计这个东西,要得到各方面的同意,要考虑各方面的要求,要考虑到目前的和长远的要求,要考虑到在国内的和国际的要求,结果考虑了3年时间。因此有人跟我们开玩笑,说你们这些人真笨,搞了3年只有二十几个字母。
记者:当时对于拼音到底用什么样的方式,是不是有很多的争论?
周有光:当时的争论很大,最大的一个争论就是中国要制定的这套字母,它是民族形式还是国际形式?
记者:当时你们定了两套方案。
周有光:定了两套,拉丁字母是一种,民族形式因为要统一语种,搞了四种,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看。结果到会的100多个代表都不同意民族形式,最后就采用了拉丁字母形式。
1956年,国务院正式公布《汉字简化方案》和《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1958年2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关于汉语拼音方案决议》。同年秋季开始,《汉语拼音方案》作为小学生必修的课程进入全国小学的课堂。
如今,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既藏有经济学家周有光的著作,也藏有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著作。从金融经济到语言文字,周有光改行可算是“完全彻底”。
一个广东人,一个福建人,我是上海人,
三个人在外国讲话讲不通,只能用英文。这不是笑话嘛
幼年的周有光并不是一开始就对语言有兴趣,他在小学、中学的国文课读的都是古文,但老师却比较开明,提倡学生课外看白话文的书。直到高中后,周有光才开始喜欢语言学,他说那是因为受了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影响。
在大学里,周有光主修经济,但对语言学的爱好使他也选修了语言学的课程。
周有光读的是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一进大学,他就不得不使用英文打字机,而英文打字的快速与方便,大大激发了他对文字改革的兴趣。
周有光:圣约翰大学那真是一个洋学堂,一进大门就讲英文,不讲中文。除了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之外,其他课一概讲英文。这种环境给了我许多新的印象,举一个例子吧,进大学第一件事儿要去报到,很奇怪,我登记以后就给我一张卡片,卡片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学校规定的拼音方案,用拼音拼的上海话。我第一次知道了这26个字母的作用。后来还知道,学校里所有的档案都是按照字母排序来管理查询的。
记者:您当时就对拼音感兴趣了?
周有光:还有第二件事,做作业都在打字机上做的,打字机写英文效率非常高,用中文手写,效率差得很远。这个事情给我一个刺激,感觉到我们在语言文字运用方面跟外国的差距。因此我就开始注意语言文字的问题。
记者:那时候您在圣约翰学的还是经济?
周有光:学经济,因为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行业,赚钱。
记者:但兴趣已经开始转到语言学、文字学方面了?
周有光:是。后来我到了外国,更感觉到他们用英文工作办公的方法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我20世纪40年代到美国,那时日本有专门机构到美国调查办公效率问题,结果是日本人用日文来办公,美国用英文,效率相差很大,1个美国人的效率要抵15个日本人。
记者:是因为英文和日文造成的这种差距?
周有光:文字工具有差距,还有工作方法不一样。从那个时候日本就开始办公效率化,办公现代化。日本对文字改革很重视,对于办公改进也很重视。所以汉字的打字机,是日本人创造出来的。
记者:小时候受教育的时候,没有用普通话,是不是也造成了当时人们之间交往交流的困难?
周有光:是很困难,后来我到外国,常常碰到中国人。有一次在欧洲,碰到一个广东人、一个福建人,我是上海人,三个人讲话讲不通,只能用英文,这不是笑话嘛?
记者: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您第一个提出《汉语拼音方案》的,您会不会有一些失落?
周有光:大家都用就好。由于政府的重视,由于教育部的坚持推广,90年代关于文字改革工作,包括推广普通话,进展是非常快的。特别是美国国会图书馆中的中文书籍也采用汉语拼音编目了。美国国会图书馆,不是一个小图书馆,全世界的学者没有不利用它的。它的中文书有70万部,这70万部书的编目要改成汉语拼音,多少年也办不了,因为改的话,得要2000万美元。到了20世纪最后几年他们有钱了,花了3年时间,把70万部书的编目全部改成了汉语拼音。
我有两次逃过劫难,
一次是重庆轰炸,一次就是反右
《汉语拼音方案》顺利实施后,国家又将简化汉字的工作提上了日程。周有光在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设立了一门新学科——“现代汉字学”,他的讲义《汉字改革概论》奠定了这本大学教材的基础。1961年第一版后,即向全世界发行。而这时的周有光已彻底告别了经济学界。令他庆幸的是,这次改行竟让他逃过一次大劫难。
周有光:应当说我是很高兴的,高兴什么?我1956年就到北京来了,刚离开经济学界,反右派运动就开始了,在上海,经济学教授都是重点,地位高一点的,都打成了大右派,进监牢20年放出来都变老头子了。我逃过了这一劫。
我逃过了,糊里糊涂都不知道,后来上海的朋友来看我,说不得了,你逃过这一劫了,否则你在上海肯定是大右派。
抗日战争期间,我逃到四川,在重庆,遇到轰炸,一个炸弹在我旁边炸开,把我摔在路旁边去了。旁边的人炸死了,我活着。所以我有两次逃过劫难,一次是逃过了重庆的炸弹,一次就是反右。不过,后来的“文化大革命”逃不过了,我们单位隶属国务院,下乡下到宁夏五七干校,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原来有一个劳改营,把劳改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把劳改营收拾收拾给我们住,国务院下去有5000干部、有5000家属,1万人在那里,叫做五七干校,名字很好听,实际上那都是“高级劳改犯”。
记者:也是去改造去了。
周有光:到那里去当然不能搞学术了,普通书都不能带,可是带字典可以。那个时候有小本的毛主席语录,翻译成各种各样外文的都有,我就带了外文版的毛主席语录,还有一本小字典,有空的时候就拿这些材料做一些研究。
记者:那段生活在您的印象里面深吗?
周有光:我的处世哲学是随遇而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把不利的条件看成有利条件就好。五七干校那个地方走20里路也看不见一个人,我去了,觉得倒有好处。我容易失眠,下去做体力劳动就好了。我的身体不好,到了五七干校把我身体搞好了,一直到今天也不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