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听黄方毅谈父亲黄炎培
作者:陈小丽
记者:在做了政务院副总理、轻工业部部长之后的黄老,还会像在延安之行中那样,直接向毛主席直陈己见吗?会不会有所顾虑?
黄方毅:父亲从政之后,他认真之风如旧,直言之习不改,虽已70多岁高龄,仍坚持深入实际调查研究,经常向毛泽东、党中央反映问题,提出建议。
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1954年前,毛泽东经常向父亲咨询有关政策,有时夜半之时父亲就被从睡梦中唤起,赴中南海丰泽园与毛泽东晤谈。父亲向母亲交代,任何时候毛主席或其他中共领导来请,都不得延误。有时候,他从毛泽东处回来,兴奋不已,虽然已至深夜,仍要伏案疾书。
当然,与毛泽东的许多党内同志和党外朋友一样,父亲对一些政策并非是件件都理解和同意的。在若干政策上,有些不乏是重大政策,他是有所保留的。对不同意见,他有些是当面提出,有些是致信表达,有些是在相关会议上提出。但无论如何,就提不同见解方面而言,父亲堪称是一位肯谏、敢谏的典型。
记者:您父亲直谏、敢谏,恐怕与当时毛主席善于“纳谏”的态度分不开的。
黄方毅:确实如此。与父亲的肯谏、敢谏相对应,毛泽东对父亲这位以师长相待的朋友,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是很尊重、很客气、很宽厚的。对他提出的意见,有的听取,有的采纳,有的参考。例如现已披露的父亲提出的关于“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名,关于江南文化景观(周庄)的保护等建议,毛泽东都欣然接受。
父亲从1949年开始,亲笔给毛泽东书信一百零几封。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有时一个月要写两三封。有的信洋洋几千字,有的信则只有简短的问候。毛泽东亲笔写给父亲的书函有60余封。有的信吐露重要决策,有的则是寒暄问候,有的长达数百言,也有的短短百余字。信函往来中,有政见相同时的拥戴和好评,也有政见不同时的商榷;有一般的友情致意,也有发自内心的感慨与流露;有率直的批评,也有婉转的提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毛泽东字润之,父亲字任之,音相近,只一字之差。因此二人纸笔往来时,父亲多称毛泽东为“润之主席”或“毛主席”,而毛泽东称父亲为“任之先生”、“任老”或“黄老”或“黄副总理”。应当说,毛泽东与父亲无论在相见时,还是书信中始终以礼相待,客气相往。
值得一提的是,1950年,在大家都认为形势大好的情况下,父亲连续两次上书毛泽东,直陈时政弊端,引起毛泽东的高度重视,不少建议得到采纳。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父亲“肯谏、敢谏”与毛泽东善于“纳谏”之间的互动关系。
记者:现在提到黄老,大家熟知的都是“黄氏周期率”,知道您所说的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在这里能否详细介绍一下?
黄方毅: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央领导下,全国范围内以平抑物价、统一财经为主要内容的经济战线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在金融战线上,经过银元、粮食及纱布两个回合的较量,扼制了恶性通货膨胀的势头。1949年底开始,物价趋于稳定,财政状况逐渐好转,集中统一的财经管理新体制也逐渐形成。对此,毛泽东予以高度评价,称其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然而,大好形势下,同样存在着越来越严重的问题。据薄一波回忆:“紧缩银根后,1950年春夏之交,全国经济生活中出现了市场萧条、私营工商业经营困难,部分工商业户关门、歇业,造成新的失业现象。”与社会各界尤其是上海工商界联系密切的父亲,当然也收到许多信息,惯于忧国忧民的他,心情难以平静。
1950年4月17日,父亲把自己近来形成的意见整理成文,以信函形式寄给毛泽东并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中财委主任陈云、中财委副主任兼财政部部长薄一波4人,反映银根过紧、公债过高、征粮过重等问题,并提出纠正的五项措施:一派大员,二轮训,三设副县长,四搞好县代表会议,五加强监察。这封信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政务院将此信印刷成册分送有关人员传阅。
4月26日晚,毛泽东召见父亲,谈了两个半小时。父亲将信上的内容、观点又一一陈述,同时补充了新收到的信息。之后,二人在毛泽东的书房里促膝长谈,商讨父亲所提出的补救办法。临别时,毛泽东再嘱父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尽之言,书面续报。父亲极为兴奋,虽已连续高度紧张工作多日,但他仍被毛泽东的态度所鼓舞,并为之感佩。
次日,他再行了解情况。28日,他又给毛泽东、周恩来、陈云、薄一波写信,共7000余字,急呈毛泽东。信分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是“关于农村和城市现况的续报”;第二大部分是“我的看法”,分析了问题产生的原因;第三大部分是“我所贡献的做法”,提出了五项建议,即重新审核各种税种、税则、税率,在不致引起通货恶性膨胀的情况下,酌量放开贷款、定货购货等,扩大对外贸易,向农民抵押放贷,以文告形式说明将有新的措施,过去不合理的都将予以纠正。这五项建议应该说是一整套经济政策,涉及财政、税收、金融、外贸等领域,这是父亲几十年来的经济理念和经济主张,也是他所主张的新中国成立后应当采取的经济政策。
这些主张和建议,有的不久就成为中央的决策,如放松银根、增发货币、增加信贷等;有的则在较长一段时间后演变为政策,如农村金融业(农村信用社)、抵押放贷等;有的则由于当时环境的限制,未能付诸实施。但这些对于今天的中国经济来说,仍有借鉴和参考价值。
应当说,对于父亲的这两次上书,毛泽东是接纳的。对此,父亲很感动,他在5月30日的日记中写下了“今如愿了”四个字。几个月后,父亲又亲笔书写条幅:“毛主席善于听取和我不同的意见,善于和与我不同意见的人合作”,并在他主办的《展望》杂志上发表。他感叹道:“为政之道、为人之道尽于此矣!”
记者:从前面所谈的内容看,黄老一生都在为国家民族的复兴富强而努力,他兴办教育、创建民主党派、出任新中国副总理,以及他的直言敢谏,无不是围绕着这个目标。
黄方毅: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1965年12月21日去世的,当时阶级斗争的气氛已经愈演愈烈了。然而在他尚清醒之时,只要他认为可行的情况,依然要运用自己的影响去坚持正义。父亲在一次公开的会议上,为被打倒的党内老同志李维汉评功摆好,台下人群试图打断他的讲话,但他不为所动,照讲不误。他完全是出于公心,丝毫没有考虑自己。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彭真、李维汉、邓颖超、胡耀邦、习仲勋、姚依林等均对父亲有过好评。父亲身后,陈云等对他有过直接的评价:“黄是好人”。1991年,陈云在接到父亲的故居开放请求题字的信当天,推掉其他索字排队,先题了字。值得一书的是,2005年5月,我应老校友薄熙来之约去玉泉山看望当时已届98高龄的薄一波老人。作为55年前这桩往事唯一健在的当事人,薄老听着我的陈述,不住点头,凝视着我,仿佛在我身上找寻着当年父亲的身影。之后说话已有困难的他一字一字地吐音:“黄——炎——培——好……”约定的20分钟见面时间已过,老人却不让我离去,嘴唇颤抖着,眼中闪现晶莹的泪花。
历史就是这般,一代又一代,在曲折中传承,在反复中发展。
(责任编辑李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