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张小宇问:“家里有些什么人?”
“爹。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你娘呢?”
“我六岁时她就病死了。”
张小宇恻然,对账房先生说:“给这孩子买两件衣服,没娘的儿,可怜。”
后来金力才明白,张小宇少年丧母,他对他的怜悯和青睐,皆出于此。
金力一门心思就是想熬出个人样来。
他做过杂役,每天挑几十担井水,冬天都是穿一双结着冰凌的草鞋;做过药工,切药、筛药、烧火、熬膏。五年前,金力的爹亡故,电报打来了,张小宇找了他来,给他二十块光洋、十天假,让他回去料理丧事。他到邮局把钱汇走,发了个电报,仍然回工房干活。他要给张小宇留下好印象,他绝对地以天福堂为家。
三天后,张小宇对他说:“你家里的事我派了人去帮忙,还带去二十块光洋,你放心。从明天起,你去配药房,由老师傅指导你。”
金力在极度的喜悦中,给张小宇磕了三个响头。
不到三年,金力把很多配药的本领都学到了。他说:“张老板,配药房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其余的可以辞退,省一笔开支。”
几个老配药师被辞退了。
金力好不得意。
一方阳光移到他的脚边,使金力想起了后花园中的田中和紫萤。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希望有一天成为张小宇的乘龙快婿,希望成为天福堂的老板,而且他很有把握。但当田中来到天福堂后,他的计划受到威胁,紫萤对他更加冷漠和疏远,他当然不能善罢干休。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无毒不丈夫”这句话来。
这个下午金力在配药房所思考的一切,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正如他将来的死,除了紫萤,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样。
他窜出配药房,恼怒地把正在切药的一个工人赶开,坐下来,握住刀柄,沙沙地切起甘草来,刀刃上风声呼呼响,一把一把的甘草呻吟着,化作了一大堆金黄的碎片儿。
田中说:“霸王为什么要一个美人去死呢,他可以带着她走,或者他先自杀……”
田中赶到华南大戏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市的灯光浑黄如浊泥。天气有些闷热,连麻石路面都蒸腾着汗气。厚厚的云层之上,响着隐隐的雷声。他是刚从天福堂的工房里赶来的。所有配制金疮散的药末,在他和金力的监视下,由工人们搅和到一起了,装在几个大铁箱里,盖上笨重的盖子,并贴上封条。金力又一次让田中在一张验收单上签下日文的名字。这些药末将装入葫芦形的药瓶里,然后送到师团司令部,再转运到前线。
金力对哑巴龚四说:“你守着,今夜你在这里值班。”
金力和田中是同时走出工房的,金力说:“今晚我们找一个酒馆去喝几杯?”
田中说:“张先生和紫萤在华南大戏院等着我。”
金力说:“那就不勉强了。”
田中匆匆地走在街市上,顺着金力怨恨的目光。1944年夏天天福堂的故事,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悄悄走向它的高潮。
田中只想尽快到紫萤身边去,在一个包厢里共同观赏中国的经典艺术京剧。他不知道他人生的戏剧正在接近尾声。
上午,紫萤兴冲冲地找到田中,娇娜地告诉他:“我爹说,商会从武汉请了一个京剧班子来,今晚在华南大戏院演出第一场,爹订了一个包厢,特地要我请你一起去看戏。”
有生以来,紫萤的话语中出现了“爹”,那个“爹”字说出口时,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田中找到张小宇和紫萤的包厢时,舞台上的猩红幕布正徐徐拉开。紫萤心情特别的好,同时生发出一种内疚,感到这么多年来对张小宇的冷淡实在是没有道理。
她问张小宇:“爹,今晚是什么戏码?”
“《空城计》、《贵妃醉酒》、《四郎探母》,《三岔口》,压轴戏是《霸王别姬》。”
张小宇笑得很亲切。他回答紫萤时,恰恰看见田中进来了,忙殷勤地让田中坐到紫萤旁边,再招呼跑堂的送来洗脸把子,以及瓜子、花生、浓茶和一大盘切好的西瓜。
张小宇说:“我是陪你们来看戏的。爹觉得很累,我边看戏边养神,睡着了也别叫我,你们只管吃东西和看戏。”
两个年轻人高兴地答应了。
在锣鼓和京胡声中,舞台上的戏剧一幕幕地展开。张小宇对这些戏熟悉极了,就像他走过了人生的许多岁月,有了一种冷眼旁观的经验。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耳朵却在聆听田中和紫萤的动静。白天,他告诫金力,这批药品是皇军要的,田中责任重大,千万疏忽不得,出了事,田中可就完了!金力恨恨地说:“我知道。大丈夫敢说敢干,为自己活!我知道该怎么做。”
张小宇装着睡过去了,居然有了轻微的鼾声。
“紫萤,这诸葛亮很有心计。”
“对,你看这空城计玩得多从容、漂亮。”
张小宇心一惊,但鼾声依旧。到他们谈论贵妃的寂寞和孤独时,他的心才落下来。
《贵妃醉酒》之后,是《四郎探母》。
“杨四郎做了异国的驸马,却愁得不行。”
“田中,假若有一天你将留在这里,你会怎么样?”
“我会很高兴。”
田中悄悄地握住了紫萤的手,轻轻地抚着,感受到一种玉质的光洁与清凉。田中看见紫萤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灯火灿亮在那一汪纯情中。
等到演《霸王别姬》时,田中说:“霸王太残酷了,他为什么要一个美人去死呢,他可以带着她走,或者他先自杀,也许后一条路更符合一个男人的选择。”
田中的话似乎应验了他日后的行动,他为了紫萤和天福堂,真的剖腹自杀了。
散戏时,已是深夜两点。
张小宇醒了过来,说:“我们去洞庭春吃夜宵吧。”
走出戏院,满街湿漉漉的,刚才下了一场雨,空气变得清凉爽人。紫萤挽着田中的手,走在干干净净的麻石路上,灯光在一汪一汪薄薄的水上跳动,一切都充满了诗意。
张小宇说:“我领你们去吃脑髓卷、银丝卷、炖猪脚、臭豆腐,田中你说好不好?”
田中说:“非常感激您的款待,这个夜晚我永生难忘。”
当田中和紫萤坐在包厢里谈论贵妃的寂寞时,在工房里值班的龚四猛地感到了寂寞难耐,他看着灯光下无声的影子,单薄而可怜。他知道今晚田中和紫萤随着张小宇去观赏京剧,那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在金力和田中走出工房后,他预感到今夜将有一件大事发生。他在极端无聊中,发现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两瓶虎骨酒,而且打开了盖子,酒香四溢。能随意取酒的,只有金力具备这个权力,而且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定是有意的安排。龚四立刻明白了这种诱惑的意义,他的酒瘾促使金力设下了这个圈套。龚四阴险地笑了笑,随手取过一瓶虎骨酒,很动情地举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然后仰脖对着倒过来的瓶口。他看着美丽的琥珀色液体流入他的口中,并立刻觉得这种色彩染遍了他的全身,在微醺时他嗷嗷地叫着,深恨自己竟是一个哑巴,一个天福堂的杂役,紫萤连一个眼色也不愿施舍给他。喝完了一瓶酒,他很自制地伏在桌上睡去,其实并没有睡着。
龚四机警地发现金力溜进了工房。龚四明白,其实金力一直躲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他。金力在他身边站了好一阵,再飘进配药房。接着龚四听见急促而杂乱的搅拌药末的声音,他知道金力正在这些配好的药末中掺进某种有害物质。金力当然会小心地做好一切,诸如开启封条和贴上封条,绝不会留下痕迹。
龚四纹丝不动,心头反而平静如水。在金力离开工房时,他断定田中和金力都将难逃厄难,而他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张小宇和龟田握过手后,从容地走出了会客室,他决定找田中好好地谈一谈……
张小宇从日军64师团司令部走出来时,正当中午,他看见日本卫兵的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雪白地划在阳光下,阳光的丝缕在锋刃上一根一根地断裂。他朝卫兵点点头,从容而得体,他感觉到后面有怀疑的目光击打在脊背上,很冷。他款款地走在街市上,一团小小的黑影,压抑地缩在脚下,如一汪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