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他在被日本兵叫到师团司令部去之前,早从金力那里取来了有田中日文签名的配药单和验药单,他嘱咐金力不要胡来。在会客室里龟田司令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并摒退了所有的人。
张小宇突然问:“不知阁下找我有什么事?”
他用的是日语,流利得使龟田想起他的故乡。
龟田说:“张先生,你可知道,上次运往前线去的大批金疮散,敷在伤员的伤口上,伤口溃烂,甚至造成死亡。据化验,里面掺了大量有剧毒的轻粉,你的明白吗?”
龟田的目光变得凶残,凌厉地刺了过来。而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挂在腰间的指挥刀的刀柄,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张小宇装着吃惊的样子,但没有半点儿慌乱,镇定地说:“我是东洋的留学生,对贵国素有好感,您的上司金田丸和我同过学,否则,贵军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天福堂。金疮散自面世以来,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何况,配药师金力与田中都亲自监制呢。龟田司令,请看看田中签过字的配药单和验药单。”
龟田的右手尴尬地离开了刀柄,脸上挤出几星笑意,说道:“张先生,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但是他们呢?嗯?”
“龟田司令,我只能担保我自己。但金力
在天福堂已经十多年了,是个很老实的小青年,以前从不敢做越轨的事。当然,还请阁下多方调查,谁都不要放过。”
龟田接过配药单和验药单仔细地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张先生,请不要惊动其他人,你可以走了。”
张小宇平静地站起来,和龟田握过手后,从容地走出了会客室。
炽烈的阳光在此刻透出凉意,张小宇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知道他后面有化过装的人在盯梢,他不能有半丝的慌乱。在心底深处,张小宇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意奔涌。他明白掺进轻粉的只可能是金力,这小子干得不赖,当然不是他明确指令的,这件事无论怎样调查都与他没有关系,受罚的只可能是金力和田中。但他希望金力能够安然无事,这对他和天福堂都有好处。他决定找田中好好地谈一谈。
张小宇和田中的这次谈话,是在张小宇卧室里进行的。薄暮时分,门和窗都关上了,屋里只有少量的蒙眬的光线。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彼此的脸庞都变得模模糊糊,空气凝重得使人窒息。
“田中,我知道你和紫萤很要好,这一点使我欣慰,我希望你将来对紫萤好。你们应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我会对她好的,您放心。”田中说。
“今天龟田司令把我叫去了,天福堂出了件很了不得的事,上次运走的金疮散中掺进了大量的轻粉,致使皇军的伤员受到摧残,我非常痛心。”
田中惊呼起来:“我验的药,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可能,干这事的只可能是金力!但你在监制,责任是推不掉的。在中国,这叫连坐。”
田中蔫下了头。
“金力为什么要干这件蠢事,是因为他一直爱着紫萤,自从你来了后,紫萤对你特别好,他就生了妒嫉,想以此来报复你。但他这样做,作为一个中国人可就危险了,一旦查出是他,紫萤会被看作是他的同伙,我也会受到牵连。我倒不要紧,反正老了,紫萤怎么办?她会被抓去坐牢,然后枪毙,可怜她才二十岁啊,而且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爱你,这才使金力做出这种事来!”
田中在张小宇哀婉的叙述中,忽想起霸王别姬的故事,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死的,否则就太卑下了。
田中坚定地说:“我要保护紫萤。我有责任。”
“我很感激你的见义勇为,其实事情并不难办。轻粉素有止痛、化脓、消肿的作用,我们治毒疮的膏药中常用。你说你想增加金疮散的效力,就背着金力添加了轻粉,只是没有经验,剂量下大了,故造成了事故。你是日本人,龟田会手下留情的,紫萤也就保全了。”
这一次谈话的内容,在他们走出这间屋子后,即消逝了。张小宇和田中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田中有礼貌地劝止了还要往门外送的张小宇,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后花园里。在泛着银光的罂粟花丛中,他看见了身着洁白短袖旗袍的紫萤的背影,美丽的飘逸的背影使田中激动不已。作为一个男人能得到紫萤的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为了这幸福他可以慷慨赴死,何况后果并不会那么严重。他不会告诉紫萤事实的真相,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应该将金壳怀表作为信物赠给紫萤。
就在他走向紫萤的时候,日本士兵已经将天福堂围住了,刺刀的寒光令街市蓦地一亮。
田中装着很悠闲的样子,走到紫萤身边。
“田中,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你看罂粟花开得多好。”
“是的。紫萤,我想送样东西给你。我想告诉你,我非常爱你。”
“什么东西?”
“这是只旧的金壳怀表。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紫萤接过怀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田中,尽情地吻着他。然后他们在草丛上坐下来,说着动情的傻话。
他们倒在罂粟丛中,枝叶发出欢快的响声。
夜深了。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田中抚着紫萤洁白的胴体,像抚着一件艺术品,然后使劲地吮吸紫萤的乳峰。紫萤开始大口地喘气,扭动着身子,用手箍着田中的腰。
她说:“田中,你来吧,你一定行。”
田中点点头,眼里有泪光闪烁,他低低地号叫一声,企望把脑海里留存的敲门声摒退,但不行,敲门声排山倒海席卷过来,他瘫软在紫萤身上,轻声啜泣起来。“紫萤,我对不起你。”他把头拱在紫萤的胸脯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田中双手紧攥刀柄,刀尖顶在腹部,然后大叫一声,刀尖“噗”地刺进了腹部。
等到紫萤知道天福堂发生的一件大事时,已是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她昨夜太累太累,倒在床上便沉入一个美丽的梦中。紫萤醒来时,阳光已金黄了半屋子,她洗漱罢,在卧室门口,碰到惊惶失措的张小宇,他的步子惊惶失措得有点儿夸张。
“紫萤,不好了,田中和金力被日本宪兵抓去了。”
紫萤愕然地望着张小宇,问:“为什么?”
“不知道。你别着急,爹已经派人打听去了。”
“你应该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一霎时,紫萤的目光冰冷,梦中所余留在脸上的幸福痕迹立即收拾干净,凛凛然一如从前。
张小宇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显得有些慌乱,假装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紫萤款款地步入罂粟中,她寻找到昨夜她和田中幽会的地方,有一小片罂粟倒下了,花瓣零落飘散,如有棱角的瓷片,在阳光下惨白惨白的。她就这样如一尊雕塑,一直站到近午。这时候,金力气宇轩昂地回到天福堂,并大步走进了后花园。
紫萤猛地转过身子,满怀谦诚和希冀,第一次急切地跑到金力面前,可怜地望着金力。
张小宇这时也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就预测到了这个事件的结果。在与田中谈过话后,他马上找到金力,嘱咐他怎样应付龟田的问话。
“金力,快告诉我,田中怎么样了?”张小宇焦急地问。
金力冷笑了一下,说:“我们同时被叫到龟田的审讯室,狼狗汪汪地叫,日本兵赤胸站在两旁,挺吓人的。”
随着金力的叙述,他们清楚地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
金力有条有理说明他与这件事无关,配药和验药时田中在场,并签字表示对一切很满意,至于田中何时掺进了轻粉,他不知道,紫萤和张老板也不知道。
听着金力面对龟田的陈述,田中鄙夷地望了金力一眼,然后把张小宇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话音刚落,龟田咆哮起来:“你是一个叛国者,一个反战分子,不,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有谁?”
“是我一个人干的。”田中坚定地说。田中想,假若紫萤也在这里,她一定会为他的回答而高兴。“但我没有恶意,龟田司令,我再一次向您表明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