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皮影确实是黄永顺他父的。大地主活着的时候非常喜爱皮影,养了一个皮影戏班,老艺人刘增寿就是这个皮影班的第一耍手,大地主兴致高时也能玩两手,也会认认真真唱几段名词。皮影使他在豫西名声大震,皮影让他在官场不断走红,他对皮影有着割舍不掉的感情,因此他不惜重金从外地请来两个雕制名师,用上好的牛皮,耗费半年的时间,制作了两套皮影,即大套皮影和小套皮影。大套皮影主要是战车兵马楼群庄院一类的大型演出背景,小套皮影以戏剧里各种人物造型为主,有青衣花旦花衫老旦刀马旦武旦和老生小生武生等,大套和小套分装一大一小两个皮箱中,很有规模。解放时,大地主遭到政府的镇压,两箱皮影收归布庄村,由刘增寿一班人走乡串县演红了整个豫西,文革时被当作复古收缴,陈放在县文化馆。当时布庄的邻村马家店有人在县文化馆当馆长,马家店有一些年轻人早已对布庄的皮影红了眼,便利用馆长的关系把两箱皮影弄出了仓库,企图带回马家店。不料这事让布庄的李银碗知道了,李银碗这个年轻的皮影爱好者立即告知了本村老支书,老支书就带人于半道上截走了皮影箱。皮影戏当然不敢再唱,两箱皮影就放在村祠堂的角落里。久了,大箱子被孩子撬开,车马刀剑等成为孩子手里的玩物,大箱子也被孩子推到河里去划船。李银碗去找老支书,老支书说还要那东西干什么,孩子玩就让他们玩好了,你若觉得可惜,就把那小箱子拿去,放在那儿早晚要被捣鼓掉,于是,李银碗就把皮影箱提走了。一直到了前两年,他才摸索上阵,组织了这个皮影小剧团。
李银碗想,这东西不能卖,就算老支书真的把它给了我也不能卖,何况老支书早死了,有些事怕说不清呢。我若是卖了它,得了两万块钱,村人能不眼红?他们肯定会说这是集体的东西,你凭什么卖呢?大家都会瞪着眼睛来计较这件事,人多火焰高,群狗啃骨头,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两万块钱不仅得不到,这箱皮影恐怕也不会留在自己身边了。我不卖它,它就是一箱乱皮片片,没有人会注意它,我们几位老年人还能利用它打发光阴,跑几年大山,挣回几个零花钱,这是万全之策啊。再说就算是集体的东西,你老老实实放着就比较安全,谁的家里没有集体的东西,犁、耧、机器、房屋、果园,不是被各种手段弄到各自的家里去了,堂而皇之地用着,可你敢卖吗?三个核桃两个枣没人跟你计较,若上千爬万那还得了,集体的东西,我们都有份呢。
还有一个因素令李银碗顾忌很大,要买它的人是黄永顺而不是其他人,虽然现在已不再讲究成分什么的,但黄永顺他父毕竟是有名的大地主,而且确实欺压过穷人,黄永顺本人现在也成了目中无人的新兴地主了,把地主的东西归还地主,无论如何人们的感情无法接受。谁敢保证这社会不变,倘若再真的来个什么运动划分成分,自己岂不成了助纣为虐的地主狗腿子了么?所以李银碗一口咬定不卖。
到了上午九点钟,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红了村里,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本来这一天是让人高兴的日子,但现在的李银碗却心烦意乱,老在想这不是得罪黄永顺了吗?黄永顺可不比从前了,那个时候你指着他鼻尖敢骂地主崽子,现在谁还敢指他的鼻尖?他成了响当当的农民企业家,县致富能手,县人大代表,听说乡里给他留下一个企业办主任的位置,人家还懒得坐呢。村里的干部人家愿瞧了瞧一眼,不愿瞧了还真的一眼不瞧呢,咱得罪人家干吗?只怨自己太不会说话,为何不把难处向人家说清呢,人家明白了谁还与你计较,今后也不会因此而记恨于你了。
想到此,李银碗匆匆去了黄永顺家。
不用说,黄永顺的楼房是方圆一带一流的,即使把它与县城的豪华公寓比试一下,它也高高在上。打从这幢三层楼房落成,李银碗还真的没来过这里,现在走进堂皇的庭院里,早已感到别别扭扭,无所适从。好大的楼房不见人影,李银碗连喊两声,才见黄永顺的女人从厨间走了出来。李银碗对黄永顺的女人很有好感,发现她与其他的农村女人并无两样,待人挺温和,只是黄永顺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外面养着几个女人,老太婆黄雨花对她也很苛刻,如使唤奴婢一样使唤她。这女人就这样忍声吞气过来了,倒是为黄永顺生了两儿两女。儿女早已成家,都跳到外边各自打天下,黄永顺又时常不在家,实际上这幢楼房里只住着老太太与儿媳两人。这些村人都是知道的,都知道黄永顺的老婆其实挺可怜的,老太婆那座大山压着她,黄永顺又不把她当戏看,她这辈子过得不知算什么日子呢。
黄永顺的女人很是憔悴,憔悴女人看见是李银碗,便说:“稀罕哪,是来串门,还是找他爹?”
李银碗说:“找永顺说几句话。”
女人说:“遛狗去了,可能去了厂里,你坐屋里等会儿吧。”
李银碗这才想到今天进来得怎么这么顺利,黄永顺原来遛他的大狼狗去了,忙说:“不了,我还是去厂里吧。”
李银碗说着就往外走,忽然客厅里有人唤他:“是村西的银碗吧,你来一下。”这是清亮的女人声,李银碗听到这声音不由扑棱一颤,一时弄不清这人到底是谁。憔悴女人说:“我娘叫你哪。”李银碗这才知道是老太太黄雨花。
黄雨花坐在宽大黑亮、雕有飞禽走兽的太师椅上。有一个收旧家具的人要拿一万元买这张太师椅,岂不知老太太是花了五万元才买回了它,解放时它被分到穷人手里,如今总算物归原主了。老太太就喜欢坐太师椅,太师椅比客厅里的组合沙发要高八寸有余,以致于李银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时,仿如跪在她脚下。李银碗至今惊叹的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竟然保养得这么好,白皮细肉,真的比儿媳要显年轻呢。生育少或不生育的女人就是有这个好处。老太太一辈子就生了黄永顺一儿,解放后她自作主张嫁给了那个民兵连长,民兵连长保护了她们母子十多年,她也没有给人家生下一个后代,有人说黄雨花甚至没有让人家正儿八经地睡过。这种说法得到证实是到了1960年,民兵连长钻到县办水库工地上两年也未回家,在不幸遭遇塌方的弥留之际,人们问他要不要给黄雨花留句话,民兵连长急喘着说:“狗也不如……不该枪毙了人家。”就歪头死去。人们后来分析这句话,一种可能是骂黄雨花连狗也不如,一种可能是说自己连条狗都不如,至于一枪毙了人家,是民兵连长解放时枪毙了人家的丈夫。黄永顺的父亲是民兵连长从陕西抓回河南的,又是他一颗炸子把人家的脑袋打得血肉开花,民兵连长在临终时说出这句后悔不轻的话,足见他平时遭受黄雨花的精神折磨是何等残酷。于是人们一致认为黄雨花嫁给民兵连长,一是为了得到保护,二是纯粹为了报仇。人们每每提到这件事,无不流露出对这个女人畏惧的神色。也正是由于民兵连长的死,才让当时的政府下决心把她们母子重新当地主家属对待。
现在,李银碗坐在这个老女人面前,仍然解除不了那种畏惧,老太婆的眼睛一睁一闭,李银碗的心也会一起一落。
老太太说:“听永顺说,你不愿把皮影箱卖给他。”
李银碗忙说:“婶子,我有我的难处……”
李银碗开始说他的难处,结果他还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只说卖了皮影,剧团一班人往后就没有出路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儿子都没有大本事,平常讨不来零花钱,卖了皮影人家只有去讨饭,人家都会恨我的……李银碗可怜巴巴地说了这些话,反反复复,竟然重复了好几遍。他后来意识到自己的罗嗦了,又看见老太太闭眼张嘴不动,以为睡着了,就打住自己的话低声问:“婶子,你听着吗?”
老太太突然一笑,只有瞬间,眼睛依然闭着说:“银碗,你不用说了,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出手。永顺给他爹祭灵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爹在世时就喜欢这,永顺买回这箱皮影给他爹,是想让他爹在那边不寂寞,尽一下儿子的天责。不瞒你银碗说,他爹的阴魂至今不散,死后这么多年了还常来打扰我,前些日子他爹又在梦中给我要皮影,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来后就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生分多了。我哭着说你急什么,放在银碗那儿好好的,你得容我选个日子给你送去呀,这么些年了,你那脾气怎么一点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