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中兴名臣彭玉麟
作者:王开林
二是彭玉麟为人俭朴随和,对位卑者能免去官礼,平等相待,“生平治军严而不倨”。他还折节下士,乐意与他们结布衣昆弟之好,尤其喜欢跟墨客骚人相往还,当世称之为高雅。他跟大名士王闿运交情至笃,晚年退居衡阳查江,王曾去拜访。彭玉麟暮岁主持抗法战事,王闿运致书冰案,道是“头白天涯,两心犹照,不减元、白神交也”。部长大人退息故里,不住华屋广厦,只“于府城东岸作草楼三重自居”,灌园种树,怡然自得,难怪平生从不轻易推许时人的王闿运对他赞誉独多。
部长级的高官,在清朝,俸禄颇为丰厚,或许意在高薪养廉。彭玉麟生性不爱浮华,自奉甚俭,平日布衣蔬食,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不是守财奴,几千万两的俸银和赏银,随手而尽,一部分用于周济穷困的亲友,赠予凯旋的部下,另一部分则用于赞助公益事业。光是独资改建船山书院一项,彭玉麟就出银一万二千两。此外,助建衡清试馆,出银一万两;助建育婴堂,出银二千两;助修《衡阳县志》,出银五千两。雪帅舍得花钱,他多财善贾的弟弟彭玉麒也舍得花钱,兄弟俩一生散银近百万两,多半花在公益事业的“刀刃”上。彭玉麟不喜欢密结朝中强援,所以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想得到他一封书信和十两赙银都难上加难。
彭玉麟为官而不贪钱,这容易吗?我们无须远眺晚清鳄鱼潭似的官场,只须放眼当今,就要惊诧于那些墨墨贪官动辄受贿过百万,过千万,却从未见他们拔一毛以利天下。说他们是杨朱的信徒吧,他们根本不配,因为杨朱的原话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当今的贪官不愿“损一毫利天下”,却恨不得“悉天下奉一身”,可谓自私到了极点,自私到了病态的程度。这样的馋贪巨鳄多到一定数量,不但百姓受尽盘剥,还会导致民族的沉忧,国家的衰败。
彭玉麟字雪琴,尊敬他的部属和友人敬称他为“雪帅”。倘若你纯粹将他视为一介武夫,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诗作相当有精神,且看《宿莫愁湖上》:“石涧泉声瀑布流,万竿修竹拥僧楼。我来睡入云窝里,晓起推窗白满头。”后面二句想象瑰特,饶有奇致。他还工于丹青,兰人妙品,梅称一绝,所至奋笔泼墨,无不尽兴,老干虬枝,全树满花,其中最特别者,仿佛霜刃血珠未冷,凛凛然秉杀气如虹,人称“兵家梅花”。“海内传者过万本,藏于箧者,一牛车不能载。”由此,足见他雅兴之高,手笔之勤。
说到雪帅画梅,有段轶事一直为人艳称不绝。雪帅年轻时丰神玉貌,俊雅风流,卜居衡阳城中,邻家有女名梅仙,是位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她爱慕雪帅的才华人品,便托媒致意,愿委身相从,长奉箕帚。雪帅至情至性,也愿娶梅仙为妻。可当时雪帅家徒四壁,釜底生尘,只好稍事延宕,以图来日下聘。可恨老天爷不肯成人之美,没多时,梅仙病逝。雪帅伤心,遂发誓一生为她画梅十万本,报答厚爱。这等情深义重的男儿,世间倒真是不可多得,不可多见,他后来对妻子邹氏十分冷淡,其侍奉婆婆不周固然是重要的外因,梅仙的影子仍萦回于雪帅的心心念念,积郁而为无隙可乘的情怀,则为主要的内因。
雪帅画梅,自有三种寄托,其诗《题采石矶太白楼》三首可以为证:一是寄情,“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无疑,情之所寄,情之所关,并非别人,是邻家梅仙,是他心头永远的美丽,永远的痛楚;二是托志,“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这里专指那些“兵家梅花”,荡平天下之志尽在其中;三是遣兴,“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于狂放一端,雪帅也不肯让人占先,孤行畸意,诗酒风流,原是才子本色。但不管如何,画梅也好,写诗也好,都还只是雪帅的旁技和小技,那他的正技和绝技是什么?
问得好,我若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大跳。他的正技和绝技是——杀人!
王闿运的《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详勇巴图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钦差巡视长江水师赠太子太保衡阳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状》称雪帅年轻时“辞气清雅,风采秀隽”,易宗夔的《新世说》则称雪帅中年“貌清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细微至不可辨。然每蛊怒,则见之者不寒而栗”。至于雪帅晚年,易宗夔又称他“恂恂儒者,和气蔼然”。这就对了,他并无鳄吻蛇心,也不是凶神恶煞,这样一位儒雅书生什么不好干,却偏要杀人,以斫斩戕戮为正技和绝技,岂非咄咄怪事?那么你很可能要问,他究竟有没有非杀人不可的理由?
雪帅杀人,首先在战场。曾国藩的奏折曾对他有这样的赞誉:“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彭玉麟是湘军水师初建时的营官,因战功卓著,升为水师统领。当年,水师的船只共有三种类型:快蟹、长龙和三版。快蟹是快船,长龙是大船,三版是轻便的小船。水战的危险远远超过陆战,箭、刃、枪、炮、水、火,样样要命,无所不可以死。汉阳之战,雪帅的长龙被炮火击沉,他坠入江中,后面的三版赶紧来救,却拽不起他,原来是水下有人死死抱着他的双腿不放,三版上的军士便大喊大叫:“快放手,你抱的是统领大人!”雪帅呛了水,却并不恼怒,对手下说:“这时候他只顾自家性命,哪管什么统领不统领!”双双获救后,才知那人是同船的司舵,雪帅笑着骂道:“早知是你这家伙,我提着你的头发扔十丈外去了!”生死之际,他仍能如此从容,真可谓胆色超群。雪帅的船头常插着一面小红旗,平时巡视各处,往来如风,若遇着营中有人赌钱,打架,抽鸦片,那人可就倒霉了,不是脑袋落地,就是屁股开花。他要将水师十八营练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劲旅,不树杀威怎么行?
湘军陆战的胜率低于六成,堪称神勇的大将罗泽南和李续宾都相继战死,塔齐布则在军中愤而吐血身亡;水战的胜率则将近七成,这样高的胜率,不可能全靠侥幸取得。雪帅身经百战,激烈的鏖战有湘潭之役、汉阳之役、田镇之役、湖日之役、安庆之役、芜湖之役、九洑洲之役,可谓无役不从。他治军以勇气为高,常说:“吾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他身先士卒,几度身负重伤,几度深陷重围,都杀出了一条血色生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在战场上杀业深重,照例无可訾议。雪帅血战江南,究竟杀了多少人?大抵是不计其数。单是九洑洲一役,湘军水师就歼灭太平军劲卒一万余名。但未曾有谁像指斥曾国荃那样,指斥他为“屠伯”。曾国荃所统领的吉字营攻破安庆,曾一次诱杀弃械投降的太平军将士万人之多,这激起了雪帅强烈的愤慨。后来,曾国荃攻破江宁,再次疯狂屠城。雪帅忍无可忍,致函曾国藩,要后者大义灭亲。曾国藩收到这封信,心里肯定是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出的滋味。再怎么着,他也得回护自家那位嗜杀成性的九弟啊。曾国藩复函时显然动了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