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中兴名臣彭玉麟

作者:王开林



“阁下于十一年(1861年)冬间及此次(1864年)皆劝鄙人大义灭亲。舍弟并无管、蔡叛逆之迹,不知何以应诛,不知舍弟何处开罪,阁下撼之若是?”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在暗中作怪,只说明,雪帅杀人,自有其原则和分寸,杀俘虏杀降卒这样的残忍事他决不会干。
  自古迄今,无数大人先生晚节不终,雪帅最光辉的一笔,却写在暮年,因为他痛宰了一回法国洋毛子。那时,他退居衡阳老家,逾十四年,其间清廷多次征召,他都坚辞不就。中法战事一触即发,尽管他已年逾古稀,却奉诏即行,以兵部尚书衔主持中越边境的军事行动。他干吗专拣烫手的山芋抓,就不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中别有原因:“盖公于通商约和,积愤久,每思一当敌,以死泄其怒。”也就是说,他对丧权辱国的“和议”恨之切齿,这次策马南行,已准备豁出老命,将一腔英雄热血洒在南疆。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在致张佩纶(张爱玲的祖父)的信中,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中国重臣,只此数人,若闻何处有急,即奔命何处,是医家所谓头痛医头,兵家之大忌也。”但晚清的国势糜烂得实在不成样子,左宗棠年近古稀北上天山,收复新疆失地,彭玉麟年近古稀南下琼州,打退法军入侵,可怜两位湘籍的老臣和重臣,扮演的都是“救火队员”的角色。
  张之洞素性自负,以为“经营八表,如烹小鲜”。这回,中、法两国开战,可不是闹着好玩的,他由山西巡抚调任两广总督,可不敢太逞能,便倾尽诚悃,结交雪帅。他先以书信致意,有“加官不拜,久骑湖上之驴;奉诏即行,誓翦海中之鳄”这样的赞语,还称雪帅为“岭外长城”、“中朝柱石”,感情投资可谓十分丰厚。雪帅主持两广军事期间,幸而没有泼汤,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可算是晚清对外战事中最辉煌的胜利。雪帅正要乘胜收复越南,可李鸿章“见好就止”,竟再次演出了胜方急于媾和的怪剧(上一次是左宗棠指挥的新疆战事,在大优的局面下,清廷派遣驻俄公使曾纪泽与俄方签订了《伊犁条约》)。朝廷总是虎头蛇尾,致使功败垂成,令雪帅颇为郁愤,加之受瘴毒煎逼,因此他一病不起。
  雪帅杀人,其次在官场。湘军于同治五年(1866年)裁军后,雪帅不愿做官,遂在同治八年以兵部侍郎退居衡阳查江老家。清廷为了表彰雪帅的盖世勋绩,任命他为首任长江巡阅使,每年巡视长江水师一次,实为“得专杀戮,先斩后奏”的钦差大臣,比旧戏中的八府巡按权力还要大。十余年间,他尽忠职守,处决了许多不法官兵,一时间,被沿江百姓视为保佑平安,伸张正义的“江神”。
  雪帅铁面无私,真能做到大义灭亲,他有位外甥在他的辖区内任知府,由于贻误军机,他二话不说,下令处斩。为此,他撰挽甥联一副:“定论盖棺,总系才名害马谡;灭亲执法,自挥老泪哭羊昙。”羊昙是东晋宰相谢安的外甥。此联大有白发人哭黑发人之慨,但哭归哭,痛归痛,法不容情,毫无商量。
  李鸿章有个侄儿横行合肥,夺人财物,霸人妻女,地方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可他的运气还是差了一点,偏偏撞在雪帅的刀口上,直撞得身首分离。雪帅查得实情,却不动声色,邀李家恶少上巡江船“聊聊天”,后者并未察觉此行有何不妥.。见了面,叙过礼,雪帅的语气颇为温和:“听说,有人状告你霸占民妻,真有这回事?”李家恶少有恃无恐,神色骄横地说:“确有此事!”雪帅闻言勃然大怒,下令痛加鞭笞,吃肉的皮鞭直抽得李家恶少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安徽巡抚闻讯,风疾火急赶来求情,雪帅开栅迎接,密令手下速将恶少斩首。巡抚还在字斟句酌,恶少业已命赴黄泉。事后,雪帅致书李鸿章,只是轻描淡写:“令侄坏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已为公处置讫矣。”他给了李鸿章台阶下,后者心里恨得牙齿痒痒的,还得回信道谢!
  长江两岸恣意枉法,鱼肉百姓的军官,稍不留神,即成雪帅刀下之鬼。安庆候补副将(相当于旅长)胡开泰召娼杀妻,雪帅平生痛恨这等烂糟货色,一刀就切了那狗头;湖北总兵衔副将(相当副师长)谭祖纶诱劫朋友发妻,还杀人灭口,州、县官员与他沆瀣一气,连总督都袒护他,雪帅照样切下了他的狗头,令一军大惊,也令江岸上数万名围观的老百姓拍手称快。此外,一些衙署的贪官和关卡的悍吏,也都入选了他快刀切瓜的名单。雪帅平常草帽芒鞋,素巾布服,作村夫子打扮,所以各处的官吏听说他来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迎接款待,人人惴惴不安,心惊胆战,彼此不断提醒对方:“彭宫保到了!”言外之意是:各安本分吧,免生事端,否则,脑袋就该搬家了!
  
  封建社会以法治为名,以人治为实,有彭玉麟这样专切坏瓜的长江巡阅使,千里清靖,当属百姓之福。换上贪鄙者,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雪帅曾作一联,时人津津乐道,上联是“烈士肝肠名士胆”,下联是“杀人手段救人心”。联语中显然含有大乘佛谛所倡导的“菩萨心肠,霹雳手段”的意思,倘若杀了一人,能救众人,则“杀机沸天地,仁爱在其中”,是无可指责的菩萨行。北宋政治家范仲淹任参知政事时,每次看到州、县官吏贪墨污渎,即将其人的名字用笔勾去,宅心仁厚的僚友富弼见了,为之扼腕叹息道:“又该有一家人要哭啦。”范仲淹当即回应他:“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范公还算宽仁,只是将那些贪官污吏撤职查办,倘若换了武健的雪帅主持吏政,其中许多人必定身首分离。乱世用重典,以杀人为手段,以救人为职志,好是好,但此事颇有难明之处,因为几乎所有的强梁都宣称自己杀人是为了救人,甚至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甄别起来,实在很不容易。你总不能说,任由他先四处杀人,看他杀对了,还是杀错了,再作评定吧。杀一无辜便为不义,因此说,要从屠伯中找到一位义人,简直比从狼群中找一只绵羊还难。世间有公道,有正义,都在一念之间,一念可以仁,一念也可以忍,一念即可以戕人性命,但若是冤杀了,枉杀了,一转念却不能使死者复生。
  中国的顺民和良民向来很容易满足,只要舞台上一通喧响的锣鼓送出个黑脸的“包青天”,或“海青天”,唱唱作作一番,然后假模假式地铡了皇亲,或杀了几个鸟官,看客就会直着嗓子欢呼:“真是大快人心啊!”一旦自己身遭不义之害,却迟迟不见清官拍马赶来,傻了眼,泄了气,只得乖乖地缩起乌龟脖子,老实认命。
  封建专制的特点,首先在于铁血无情,高官大吏,少贪少渎,已属难能可贵,真正肯于和敢于为民铲大恶除大憝的,其实罕见稀有。这罕见稀有的“霹雳菩萨”,如雪帅彭玉麟,即算用快刀切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狠了一点,酷了一点,但旨在惩恶劝善,有识之士也未忍厚责于他。
  王闽运为雪帅作墓志铭,知心贴肺,其中颇有悯惜之词:“……常惠咯血,乃维纵酒。孤行畸意,寓之诗画。客或过其扁舟,窥其虚榻,萧寥独旦,终身羁旅而已。不知者羡其厚福,其知者伤其薄命,由君子观之,可谓独立不惧者也。”念及雪帅年近古稀奋勇抗击法国侵略军,因李鸿章等朝中大员沮功而中废,王闿运称雪帅“埋忧地下”,“以毕深恨”,可谓得死者胸臆而道之。雪帅殡天时,妻与子都已先他而逝,身旁既无姬妾,也无僮仆,只有部曲官兵,不愧为天地间一条硬铮铮的汉子!除了行状和墓志铭外,王闿运还为他作了一副挽联:
  诗酒自名家,更兼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价;
  楼船欲横海,太息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
  上联大扬,下联小抑,“忍说”其实是不忍说,王闿运对雪帅残杀同胞的“血战功”持保留态度,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
  在雪帅的整篇传奇中,有美人,有醇酒,有绝句,有梅花,还有寒冰样的利刃。他勇于杀人,乐于杀人,一生执著以逆向的恨意诠释正面的爱意,这种诠释是痛苦的,更是凄伤的,却不得已而为之,教人轻易不能理解,难以明白。在悲剧时代,他的角色刚介绝伦;在邪曲时代,他的角色正直不欹。雪帅死后被谥为“刚直”,这两个字凝聚了乱世和末世里多少血泪!他特立独行,无畏无惧,难免会开罪某些因循苟且的权臣,于是,便有人轻诋他“高尚自喜”,“孤洁自矜”。真不知高尚孤洁又有什么可讥诮的?世间能以高尚孤洁自勖自砺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污浊的社会才因此显出一副不堪入目的奸容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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