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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天降大任的自觉担当者
作者:曹纪鑫
早期洋务运动中,曾国藩有一项可谓高瞻远瞩的规划,那就是选送幼童赴美留学,为中国培养真正的西学人才。自古以来,只有日本、朝鲜等国派遣留学生来中国学习,从未有过堂堂天朝大国派遣人员远赴外夷学习之先例。可以想见的是,此项“中华创始之举”会受到多大的非议与阻力。曾国藩虽未见到这项计划的最后施行,尽管留美教育过早夭折,但其先进的教育思想功不可没,成为同后大规模留学运动的先声与基础。另外,他选派的120名留美幼童,涌现出了铁路专家詹天佑、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外务部尚书梁敦彦、民国总理唐绍仪等一大批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政治家等各种专业人才。
曾国藩的洋务运动思想,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学习西方而不受制于西方。清廷曾出巨资向英国购买船炮,组成了一支由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为总指挥、英国海军官兵600余人为雇员、大小船只共八艘的中国现代化舰队,以帮助镇压太平天国。时任清朝海关总税务司的英人李泰国未经清廷同意,与阿思本签订私下协议。该协议认定阿思本不仅为舰队总司令、所有官兵听其调遣任用,而且除接受中国皇帝的诏令外,不接受中国其他官员命令,即使皇帝命令也由李泰国转达,而李泰国对中国皇帝的命令又拥有否决权。面对英人控制中国军队的野心,积极支持购买舰船并打算将这支舰队的指挥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曾国藩,为避免日后产生喧宾夺主、受制于人乃至其他不堪设想的后果,不得不采取“断臂”措施,马上上书朝廷,要求即刻解散阿思本舰队。清廷为此白白损失了66万余两白银,但从维护国家主权的长远利益出发,这又是十分值得的。由此也可看出,曾国藩背负“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是何其冤枉!
六
曾国藩之所以毁誉有加,与其行事难脱干系。在湖南长沙帮办团练时,他坚决镇压各地会党组织,对那些抓来的所谓会党(实则农民),动小动便“就地正法”,显得相当残忍。他成立的审案局在短短四个月之内,便“立予正法1 04人,立毙杖下两人,监毙狱中51人”,这还不包括他指令湖南各县就地处死的92人。湘军攻陷安庆后大量杀俘、占领南京后烧杀掠抢等残暴行为,曾国藩也负有不可推卸之责。由他倡导实行的军队私有,最终演变成北洋军阀的地方割据势力,相互间长期混战不已,弄得国力衰竭、民不聊生。追根溯源,曾国藩显然难逃其咎。
就个体生命而言,曾国藩是一个相当矛盾的统一体。他严肃刻板,却又显得幽默风趣;他推崇仁爱,却滥杀无辜;他提倡清廉,却对部下的贪赃枉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拥有一支虎狼之师,却以愚忠自剪羽翼,结果受制于清廷……特别是面对先进的世界文明大潮,曾国藩以其远见卓识,奋然投身其中:第一个上奏提出“师夷智以制船造炮”,第一个造出轮船,第一个派人出洋购买成套“制器之器”,第一个提出“官商督办”,第一个上奏提出派遣留学生计划……然而,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相当守旧之人,他所坚守的传统文化,并非全是精华,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应该丢弃的糟粕。比如对西医没有正确认识,子女请西医给夫人看病,他心中便十分小快;对里税征收工作,他坚决反对按照西方的科学管理方法进行;他主张引进翻译西方自然科学,但对其政治制度、思想体系方面的内容,却视而不见。
曾国藩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善恶兼具的本性。难得的是,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克制内心私欲,压抑人性中恶的一面。他小时候心胸并不宽容豁达,睚眦之仇必报;也非老练沉稳之人,稍有成功便沾沾自喜。心气浮躁,常与人争强好胜……这些不足,日后都被他在修身养性的功课中以坚韧的毅力一一克服。他笃信理学清心寡欲,可妻子欧阳氏经常患病,于是,他内心便十分羡慕妻妾成群的同僚。一次赴宴见到进十同年的美妾,不禁心猿意马,“目屡斜视”,同家后听见卧病在床的妻子呻吟不已,心绪更是烦躁不已。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曾国藩开始反省,不由得严厉责骂自己“真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他平素有抽水烟的习惯,烟瘾极大,后意识到吸烟的危害,便开始戒烟。可戒烟的痛苦令他万般难受,戒烟中期时有反复,最后咬牙下定决心,经历三次戒烟,才终获成功,后半辈子的30年间,再也不抽。“截断根缘,誓与血战”,曾围藩在成就一番伟业的壮志激励下,始终在理念与欲望相互斗争的困境中挣扎不已。他立有“三戒”,即戒烟,戒妄语、戒房闼不敬;写有“三字箴”,即“清字箴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饮。慎字箴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勤字箴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作有“五箴”,即立志、居敬、立静、谨言、有恒。“一日三省,慎之慎之!”他以“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为座右铭。他曾言道:“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唯孔孟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他将自己居所命名为“求阙斋”,取意于求缺于他事,求全于堂上。他给自己规定,每日必须做到12条:敬、静坐、早起、读书不贰、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哪怕戎马倥偬,他部坚持每天写日记,并且写得相当细致。记下白天的一切,也就是不断反省、不断改过、不断求知、不断前进的过程。他的精神核心可用一个“诚”字予以概括,诚心、诚敬、诚恳、诚笃、诚朴、诚实、诚挚,脚踏实地,不投机取巧,不做苟且之事。没有谁去要求他、苛责他,可出于修身养性、自我锻铸的内在生命自觉,他为自己订立了一系列必须遵循的规矩,并且严格施行,将这些良好的人生习惯一坚持就是一辈子。
曾国藩留给后人一个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毅力格外坚韧。队伍从衡阳刚拉出来不久,接连打了几次败仗,幕僚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如实供述,称湘勇“屡战屡败”。曾国藩审阅时,当即挥笔改为“屡败屡战”。四字仍在,但位置一经调整,那种不服输、不气馁的刚毅气魄顿时跃然纸上。
曾国藩谦和内敛,以退为进,韬晦有术,从不张扬,没有半点文人的狂傲之气。在清政府的猜忌、地方大史的排挤中求生存,在多重势力的夹缝中求发展,为人行事不得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小慎微,“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不忘适可而止。
曾国藩常以林则徐为榜样,提倡节俭,要做一名清官。他穿的是又短又小的马甲;睡的是布被草席;不食烟酒,每顿饭通常只有一个菜,“决不多设,虽身为将相,而自奉之啬,无殊寒素”,因他每食仅菜一品,时人谐称为“一品宰相”,随身之物只有两口小木箱,没有一件珍玩贵物,哪怕位居两江总督之时,家眷仍维持乡居生活状况,每天晚上,全家长幼女眷全在油灯下纺纱绩麻。
就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三立”而言,曾国藩将道德转化为一种内在人格令人敬仰不已;留下的书信之类的文字,从中见到的多是金玉良言;唯有事功一项,却是争议多多。
曾国藩的一生,将社会人生的道义看得太重,主动承担的责任太多,而中西文化的冲撞又将他撕扯得太痛,时代激荡的风云对他的要求太高……如果以当代的休闲生活观视之,曾国藩一辈子,活得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1872年3月12日),回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午饭后至署内西花园散步,突感脚麻,一个踉跄,身子向一旁歪斜。陪同散步的儿子曾纪泽与随从赶紧将他扶住,夹着他继续前行。不一会儿,曾国藩全身就开始抽搐不已。曾纪泽赶紧叫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其中,然后抬入大厅。在一片惊呼声中,家人全都围了过来。曾国藩已不能说话,仅三刻后就与世长辞,走完了,他6l岁的人生旅程。
曾国藩虽然使得清廷军事大权下移,抽空了满清政权根基,但就当时情形而言,清朝的确仰赖曾国藩而得以苟延残喘。因此,清廷获悉曾国藩死讯,举朝震惊,辍朝三天以示哀悼。又追赠太傅,谥号“文正”,人祀昭忠、贤良二祠,并于湖南湘乡、江苏南京建立专祠,予以少有的殊荣。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具影响的风云人物,中国本土最具勇敢坚毅的改革家,中国历史上最具完善人格的士大夫,中国传统文化最具理想的化身,曾国藩的离世,象征着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尊精神偶像的消失。
圣贤已逝,大儒已亡,真正意义上的儒学已然进入末世,而本质意义的西学欲进入中国却破门而不得人。一个伟大的转型时代,按说早该到来却如难产的婴儿仍挣扎于母腹之中,使得中国近代历史前行的步履,变得那么迷惘而惶惑、彷徨而犹豫、蹒跚而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