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千年圣洁
作者:冯伟林
周敦颐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应邀造访王府。
这是两位思想巨人的聚会。周敦颐的学问、文章誉满天下,而王安石则号称“通儒”。他们谈文化,谈哲学,谈对宇宙最高本体的看法。可以想象,他们肯定有雄辩滔滔的驳难,有闪耀思想光华和智慧机锋的对峙,有推心置腹的切磋,有毫不矫情的朗笑,甚至也会默然对座,都在内心深处为对方的深刻宏博而惊羡。
王安石说:“无者,形之上者也。自太初至于太始,自太始至于太极。太极生天地,以名天地之始。有,形之下者也,有天地然后生万物,此名万物之母。母者,生之谓也。”
周敦颐说:“无极而太极,而阴阳,而五行,而万物。”
王安石对年长自己四岁的周敦颐肃然起敬,听得入神。这次聚会,周敦颐和王安石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新的启悟,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加充实,也更为自信。他们的生命,也从此放射出夺目的光华,这种光华不在于官高位显,而在于人格的强健和思想的升华。
这次聚会,使两位思想巨人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而心灵的碰撞,就要产生绚丽的火花,就要影响中国文化和中国政治的走向。
果然,几年后,王安石的改革思想得到了宋神宗的赏识,朝廷决定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政,变法自强。在变革过程中,新政遇到阻力,王安石独木难支。此时,周敦颐站出来了,还有很多有见识的大臣也站出来了。周敦颐发动同僚支持,赞扬新政是“数百年无有难能之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只是那一夜长谈的烛光,燃亮了史书。
有趣的是,出生于湖南的周敦颐选择在王安石的故乡江西终老,在江西的山水间寻幽策杖漫步,倾听天籁;而两度为相的王安石从王朝激烈的政治漩涡中退下来后,选择在江宁(今南京)驻下生命的晚秋,居家凭栏小憩,细数落花。当然,他们两人的心境是不一样的。
智者在寂寞和宁静中寻求生命的永恒。
五
治平二年(1 065年),周敦颐从江西虔州(今江西赣州)调任湖南永州时,差不多走了一年,当然,他是走走停停。
我想,周敦颐来江西虔州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有鸟的鸣唱,有花的芬芳,有泉的丁东。周敦颐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是自然的赤子,是将自然山水作为精神家园的营造者。周敦颐纵意游肆,与虔州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亲切交流,进行心灵的吸取与补偿,进行精神的输出与赋予。
这是嘉祐六年的事情。
周敦颐这次是以国子监博士的身份来做虔州通判的。虔州是个大郡,管辖十县。而通判是仅次于知州的要职,无论是上报还是下发文书,都必须知州与通判同署才能生效。
周敦颐心情舒畅。在公务之余,他喜欢到居室外的溪边漫步,这溪流与故乡道州(今湖南道县)的溪流很相似,清清的,照得见人影,能找到他儿时的影子。溪里还有莲花,像翡翠和玛瑙。
他一生都与莲花有缘。出生的时候,正是莲花盛开的时节。后来,他不管到哪里生活,居屋前面总有一池莲花。现在,他又命家人在溪里种莲,还挖池种莲,一打开门,就见红莲和白莲在碧翠丛中昂首。
周敦颐置身荷塘,忘却一切。他不明白,东晋的陶渊明何以爱菊,菊花淡雅,开在篱边墙角,似有避世之意,故谓隐逸,隐者如菊,但有几人能像菊花一样甘当寂寞的隐者?牡丹常于名园大圃中陡现芳姿,被视为宫廷花魁,故谓之富贵,凡夫俗子,谁不想富贵?还有梅花、兰花、玫瑰……可最了不起的还是莲花。顶风冒雨在水中,是积极进取的姿态,是不为环境屈服而坚决与之争斗的姿态。古往今来,多少人有这种向上的姿态?
想着想着,周敦颐加入了满塘的莲花,天人合一,莲花是他,他也是莲花。
周敦颐与莲的对话,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活动,它是文学的、哲学的、审美的、宗教的,而其结果就是一种充满哲学智慧的生命情调和生活美学意趣的诞生与成熟了。
周敦颐心动了。于是,中国人就有了《爱莲说》,有了君子人格的象征: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嘉祐八年五月十五日,周敦颐邀同僚余杭钱建侯、沈希颜同游罗田岩。沈希颜是书法大家,周敦颐一时兴起,将《爱莲说》交给沈希颜刻在罗田岩的悬崖上。
《爱莲说》就这样公布于众。
风雨侵蚀,逝者如斯。物质的东西灰飞烟灭,独有这株莲花,千年不败,圣洁无比。
六
东林书院的名字总是令人想到秋林古色的气韵,而它门前的对联曾经深深地锲在人们的心底,锲入了我们民族的政治文化史。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副对联是明代顾宪成写的。顾宪成曾领着一班文化人走进东林书院,进行悲壮的文化远征。后来,皇帝不满意他们,将他们一个个杀头,将东林书院夷为废墟,不许存留寸椽片瓦,连院内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当然,有很多经典,包括周老先生的《爱莲说》、《太极图说》和《通书》都在焚毁之列。
东林书院曾是周敦颐的学生程颢、程颐的弟子杨时的讲学之地,“吾道南来,原系濂溪一脉”。
押赴刑场的时候,东林党人高歌“十年未敢负朝廷,一片丹心许独醒”。
要杀头了,还要喊皇帝万岁,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这就是儒家士人严守道义、坚持真理的殉道精神。在他们之前,或是在他们之后,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道德追求,多是一幕幕的悲惨结局。造成悲惨结局的原因,各个时代虽不尽相同,但悲惨结局的现实,竟使知识分子的“宇宙意识”往往通过民族意识的形式,表现为浩然正气、铮铮铁骨。
这正是周敦颐倡导的精神。
周敦颐写《太极图说》和《通书》的时候,是在庐山之麓的濂溪书堂,他在生命的调色板上随意地勾画。没有浮躁,没有喧闹,他一个人,孑然四顾,只有莲花悄悄地绽放。
他一共写了3000多字。但后世解读这3000多字的著作,至少超过了他原著的几千倍以上。
就是这3000多字,让多少人舍生忘死、前赴后继,比如前面说的东林党人,比如文天祥、辛弃疾……
这3000多字,如在漆黑的夜中突然亮起的一堆篝火,把远逝千百年的儒学重新照亮。
在这3000多字里,周敦颐向世人展示了“心性义理”体系。这个体系,将中国文化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从而出现了与理学交错发展的格局。周敦颐重提心性义理之学,且得到宋儒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