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4期
人间聚散
作者:冯伟林
秦桧死了,朝廷开始出现清明气象,陆游开始出头。他先是做福建宁德县主簿,做大理寺司直,再做枢密院编修官。编修官地位虽不高,却是比较能接近皇帝的一个职务,陆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断地写奏章,提出了很多励精图治的建议,他甚至对皇帝赵构说,你应该带头过节俭生活,应该广开言路,应该有收复失地的理想。
赵构自然没有心思听一个小小编修官的意见。偏安一隅,不是很好吗?只要有珍玩,只要有宫殿,只要有女人,他就什么都满足了。有人建议修御花园,他下令用军费建了40余座游乐庭园。陆游心痛,这个“少年志欲扫胡尘”的热血男儿,终于按捺不住,接二连三地上奏疏,提意见。赵构不高兴了,这江山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要不,干脆回家休息去。
这是陆游仕途上遇到的第一次挫折。赤胆忠心报国,换来的却是罢职还乡。他始终不明白,面对山河破碎,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安理得,那么多人麻木不仁?
一年后,赵构退位,赵奋即位,是为孝宗。这是南宋唯一有恢复中原之志的皇帝。孝宗亲自召见了陆游,并因为他“力学有闻,言论剀切”,特赐给他进士出身,恢复了他的官职。
陆游受到孝宗的知遇,心中风暴骤起,又雄心勃勃、摩拳擦掌了。他废寝忘食,写了很多奏章,并对孝宗说,要与西夏订立友好同盟,孤立金国;要对金兵统治下的官吏将帅进行策反,作为内应。孝宗赞同他的主张,将他视作心腹。
朝廷开始弥漫北伐的空气。抗金宿将张浚复出为右丞相,都督江淮兵马;陆游代朝廷起草了《代二府与夏国主书》送达西夏,起草了《蜡弹省札》给沦陷区的官兵,还起草了战前动员令。他在动员令中说,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休戚相关、风雨同舟,所有的社会成员都应当凝聚起来。
孝宗下令北伐。
这场战争有很多悬念。由于准备不充分,由于内部不团结,由于互相拆台,孝宗和陆游没有等来前线的捷报,北伐失败了。
埋怨之声四起。主租派有了口实,忙着议和签约,忙着惩办主战将帅。陆游一心报国,不惧逆流。他上书左右丞相,认为失败是暂时的,正义的战争终究会胜利。他建议应该乘和约未订之前,宣布建康和临安都是临时首都,以便将来能从容在建康建都立国。而建都上游,使朝野将士知道皇帝有恢复中原的决心,就能人人用命。
应该说这是深谋远虑的建议,岳飞、李纲、胡铨、张浚等主战将帅都有过这种主张。
但这时的陆游成了主和派讨伐的对象,很快就靠边站了。他先被派任建康通判,不久改调京口(今江苏镇江),后来又调往隆兴(今江西南昌)。
陆游痴心不改,无论贬谪或是罢官,无论迁徙或是漂泊,民族之根绝然不可割断。看到一幅画,碰见几朵花,听到一声雁叫,斟几杯酒,写几行草书,他都会想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他给朝廷写奏疏,渴望重振旗鼓,再战金军。他还继续与张浚交往,策划重整武备,进取中原,以期报仇雪耻。
在投降派看来,陆游成了不安定的因素。你鼓动去北伐,我们怎么能过苟且偷安的日子?山河破碎才不关我们的事呢!他们给陆游罗织了一个“鼓吹是非”的罪名,说动皇帝免去他一切职务。
陆游又成了一介布衣。这一年,是乾道二年。
沈园接纳了远方的游子。沈园还是那么宁静祥和,没有猜忌,没有争斗,没有厮杀,只有清凉的风,只有温馨的梦。
树上的知了在叫,那可是唐琬的声声劝慰?于是陆游的心里,就有了一股清泉在流淌。生命燃起一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支撑着他走向霞光喷薄的远方。
绍熙三年(1192年)秋;陆游回到故乡。秋风吹红了枫叶,沈园一片金黄。
这一年,陆游67岁。光阴荏苒,沈园也三易其主了。物是人非,哪有唐琬的“惊鸿倩影”?有的只是无尽的怀念和惆怅。
生命需要巢穴,于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人都忙着构筑。所有的巢穴都需要由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构筑,没有了唐琬,生命之巢怎会完美?那就到沈园来寻找吧!
情由境生。陆游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固。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这是一种伤感,是真情被触发后的一种流露。
物欲横流之时,最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提升,一个民族是绝不允许出现精神荒芜的。自乾道二年遭罢官回乡后,陆游在家闲居了几年,写了几年诗词歌赋。这些诗文流传开了,拳拳赤子之心,深深爱国之情,让许多人激情澎湃,发出一声声上马杀贼的怒吼。朱熹在千里之外给他写信,辛弃疾远赴绍兴与他促膝长谈。有友谊,有声援,英雄并不孤独。这时候,皇帝也作出了一个姿态,任命陆游为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
陆游雇了一条船去上任,沿着长江,走了整整半年。船过三峡,山势险峻,波流湍急,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让陆游感奋不已。他以为这惊涛、这雄险、这苍茫,应该有很多人来分享。他一下就想到唐琬,要是唐琬在世,他肯定会携她一同进蜀,一路上有看不尽的美景,有欢歌笑语,有柔情缱绻,再漫长的旅途也是短暂的。
在夔州的几年,陆游没有安于现状。虽然僻处山城,官微俸薄,交游稀少,要办的公事又不多,“乃如别驾,实类闲官……岂有功劳,能自表现”(《通判夔州谢政府启》),有日暮途穷之感,但陆游仍心忧天下。他收复中原的主张一刻也没有放弃,并从些微小事做起。他动员百姓发展生产,多囤积粮食,为打仗作准备。他还给朝中的朋友写信,给皇上提建议,要求统一祖国,甚至做梦还在上疏议事。
朝廷里没有人理会他的主张,但给了他一次机会,调他到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任职,投身军旅生活。
四川幕府处在抗金前线,这是陆游一生唯一一次跃马沙场的机会。他说“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要是唐琬在世,肯定也会支持他的选择。
唐琬的话言犹在耳,陆游浑身是劲。那连云的栈道,那插天的高山,处处印上了陆游的足迹。他和将士们站岗巡逻,视察地形;他为王炎处理军务,运筹帷幄。他的生活从此有了壮丽的早霞,有了辉煌的朝日。49岁生日那天,他居然上山刺杀了一只猛虎,“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那份得意,不在于一举博得了刺虎威名,而是觉得他还可以上马杀贼,还可以为国驰驱,还可以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是陆游人生最兴奋的时期,史家说是他“生的高潮,诗的高潮”。
陆游认为收复中原的时机已经成熟,准备已经充分,举国上下兵强马壮,同仇敌忾,还有沦陷区的官兵作内应。有热血,有信念,有赤诚,更有一脉精神,铁流滚滚,谁能阻挡?于是,他再次向皇上写奏疏,写请战书。王炎也写,许多主战将帅也写。可左等右盼,始终没有接到进军的命令。朝廷的国策是妥协投降;那金戈铁马的岁月,那波澜壮阔的战争,那纵横驰骋的生命豪情,是多么遥远而不可及的事情啊!
与陆游相伴的是落日黄昏,是秋风夕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