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4期

人间聚散

作者:冯伟林



的心在滴血,他仰天长啸:“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
  后来,他到四川的蜀州、嘉州、荣州和江西抚州、浙江杭州等地做地方官,所到之处,他总是关心百姓疾苦,宣传抗战主张。
  陆游的年纪越来越大,而南宋王朝,暮气已深,大臣们习惯于苟安享乐,无意进取,陆游猛志常在,不停地说,不停地鼓动,说得多了,便使大家都不舒服了。皇上把他当作眼中钉,权贵们把他当作肉中刺。给你俸禄你不知歌功颂德,不知粉饰太平,那就回家养老去吧!
  真是“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谁能理解陆游的这片爱国忠贞?他注定要成为一个苦行僧。
  沈园那瑟瑟的秋风,能吹走他心中的愁云、能平息他心中的愤懑吗?
  孤鹤轩是一座亭子,两边柱上有著名金石家钱君陶先生书写的楹联:
  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纷絮。
  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
  中国历史的天空,一片蔚蓝,怎有那么多揪心的鹤鸣?陆游就是一只哀鸣的孤鹤。每一次喟叹,都让人心碎。
  痛失伴侣、报国无门、英雄失路、宝刀空老,任你悲痛欲绝一任你啼血哀歌,谁人懂得这片忠诚?谁人理会这片痴情?
  白雪皑皑的沈园,陆游一个人,踏雪寻梅,孤孤单单。他在孤鹤轩久久驻足,他没有寻到梅花。那梅花其实在他心里,随着漫天雪舞,思绪翻飞。这是嘉定元年(1208年)腊月的一天。
  陆游早已走进生命的冬天。83岁的年纪,83岁的天地。这些日子,他总是想起唐琬,总要到沈园来走走,她那美丽的倩影如女神般活在他的心中。
  陆游的爱忠贞不渝,始终如一。对于恋人的爱是如此,对于民族的爱更是如此。唯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也唯有这样的爱,才能使他想起死去50余年的唐琬、看到美人的倩影,也才能使他对危在旦夕的国家产生无穷的哀伤。
  快20年了,自从淳熙十六年(1189年)十一月罢官回乡,陆游几乎不再参与朝政,几乎年年都要来沈园。沈园给他温暖和亲情,化作了力量、信念和勇气,再交付给遥望中的朔北大漠、阴山黄河,最终完成一尊生命的雕塑。
  此时此刻,他把眼睛投向了沈园之外,那是沦陷的中原啊,是他深深爱着的土地。同一片河山,不同的际遇,是民族的悲哀,是国人的耻辱。他不甘心,他要抗争,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可是,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一片坚贞遭人嫌弃。马援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襄尸还葬耳。”陆游愿意牺牲一切,可是找不到效死的边野,“报国欲死无战场”、“尚余一恨无人会”,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既然捐躯无地,那就索性在酒肆歌楼之中发泄。人们说他狂放,他就干脆自号“放翁”。
  醉了,总有醒的时候。酒入愁肠,化作了忧国的涕泪。他仍然对投降派拦击指责,对朝政发表评论,朝廷容忍不了他,再次对他进行警告。
  没有办法,那就出家吧。
  乾道八年的冬天,陆游踏雪访道,走进了四川青城山的道观。
  他想找找姚平仲,听听姚平仲的意见。靖康年间,金军向东京杀来,宋钦宗命姚平仲率部攻敌。姚平仲的部队在劫金营时,因敌人有所准备,厮杀一场,大败而归。姚平仲骑着青骡逃到了青城山,逃离了红尘浊世,再也没有挽弓射月,再也没有气吞残虏。一个铁血将军做了青城山的道士,是无奈,是逃避,还是在等待时机?
  道观是一方净土,抑或是一个世外桃源?
  陆游没有找到姚平仲,却见到了丈人观的上官道人。老道90多岁,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很特别,不住在屋子里,而在松树顶上搭一小巢,称为“巢居”,平时只吃一些松粉。
  陆游很奇怪。
  “我10岁修道。”老道告诉陆游,“这不是你安身的地方,你耐得住这份寂寞吗?”
  巍峨的雪山耸立在白云之中。无穷无尽的白云,连绵不断的雪山,触动了陆游的苍茫感。脚下是滔滔不断的岷江,白浪奔腾,没有片刻的宁静。一江的波涛,把他的神思引入了现世。陆游不再想修道了,这道观不是他的安身之所,他知道唯有人的社会,才值得他去为之而努力,为之而奋斗,为之而生,为之而死。
  陆游忧心中原沦陷的日子久了,人们慢慢地会滋生一种视为当然的心理状态,这样便会削弱收复中原的动力。他向朝廷写奏疏说:“虏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荒也。以使事往者不复黍离麦秀之悲,殆无以慰答父老心……”
  不管有没有人听,陆游坚持要说。他的呐喊声震寰宇,传向四面八方。他爱这片土地,这土地上生活过唐琬;他爱这个国家,这国家是他的生命之根。他始终抱着坚定的信念:收复中原是历史的大势,不是偏安派能阻挡得了的。
  宋嘉定三年春,弥留之际的陆游写了一首诗《示儿》,成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宝贵遗产:“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第一课,是充满血泪的歌唱,是饱含激情的期待!陆游用灵魂验证了人性的深度、爱国的情怀和生命的壮美。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除了想到收复中原,也一定最后一次想起了他的唐琬。无情未必真豪杰,唯有豪杰才有真性情。
  是的,此身长在情长在。陆游和唐琬,情同生死。他的上万首诗词,没有一字提及自己的母亲,反而有许多篇章咏“姑恶”,如“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夜闻姑恶》);“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风雨夜》)。按照苏东坡《五禽言》咏姑恶诗的附注,“俗云,妇以姑虐死,化而为水鸟姑恶”。陆游反复咏叹,该是对母亲导演了他的婚姻悲剧耿耿于怀?他在与唐琬分离之后,续娶了四川的王氏,共同生活了50年。这大约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王氏死时,陆游作《自伤》诗一首,只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变自伤”略表悼念之情,而其《令人王氏圹记》全文不满百字,平平淡淡,甚至王氏的名字及出生年月均未提及。陆游为他人妻室所作的墓志铭,则大都远胜此文。
  他的心仪,他的执著,他的深情,都献给了唐琬……
  苦难时代,艰难世事,陆游诞生成长并企图挥戈于这样一个时代,他的生命如闪电,却是沉沉黑夜的一瞬。唐琬死了,陆游追随她去了。死是一种更为理想的爱的再生,是真正生命永恒的延续,精神的灵光将获得一种崭新的爱的面目。
  只有那个时代,才有如此悲情。山河残缺,国将不国,个人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愿一个人的悲剧,能够净化众生的灵魂;但愿渺小的从此变得高大,卑屈的从此直起腰身。
  此刻,沈园里,芳草闲花,游人如织。人间聚散本无常,有多少人在这小小庭园聚首?有多少故事在这小小庭园发生?或辗转而来,或相约相邀。来了,就是缘分。来了,少不了吟诗作赋,发思古之幽情;少不了照相留影,作为人生的永久纪念。于是,沈园有了新的生命气息,注入了新的血脉。从这个意义上说,沈园不只是陆游的庭园,是芸芸众生的戏台,是演绎历史的舞台,是人们憧憬美好未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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