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3期
草根天子——南朝的宿命
作者:郑骁锋
三
寒门皇帝上台后,自然要把矛头对准昔日趾高气扬的大族,虽然有多年憋屈一朝扬眉吐气的报复,但打击豪族原本便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刘裕在东晋掌权时就已经开始裁抑门阀,其打击门第的一大措施是禁止豪族隐藏户口。刘裕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大族虞亮藏匿亡命人千余,事发之后刘裕立时下令诛杀。这颗血淋淋的高贵人头一时镇得门阀大族哆哆嗦嗦,做声不得:“豪强肃然,远近知禁。”
同时,刘裕恢复了秀才、孝廉策试的制度,无论是谁,门第再高也要考了再任用。这项制度给那些不学无术的门阀子弟迎头来了重重一棍。登基后,他还下诏要选备儒官办学校,多少让天下庶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另外,刘裕还下令禁止门阀豪强封固山泽——东晋的山湖川泽到了那时已经大部分落入了大族手里,可怜百姓要砍点儿柴、捕几条鱼都得给他们交钱分成。
更重要的是,刘裕开始提拔一些寒门庶人、低级士族行使政权,尽管通常不授予高位却给予实权,于是,踩到门阀大族头上来的泥腿越来越多。刘宋之后,这种政策在南朝代代相传,南朝的政治格局可以一言概之:一步步走向“寒人掌机要”。
一支又一支利箭呼啸着射向高高的云端,风光了几百年的门阀,正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来自脚下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打击门阀特权是一种进步的政策,按理刘宋朝政应该蒸蒸日上,国力日渐强盛。但现实却是,几十年便改换一次朝廷,到处充斥着阴谋与厮杀,那张龙床始终拭不干鲜血。残酷的争斗中,南朝国土日削,“一蟹不如一蟹”,到了陈时,已经枯槁得连当初三分天下的孙吴都不如丁。
皇权时代,一个王朝的堕落,根子先得从皇帝身上找。这些来自寒族的天子,坐上龙位后,一般第一代还能兢兢业业,毕竟夺位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最能体会。但传不了多久,皇宫深处便响起了刺耳的磨砺声,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屠刀盘旋而出,笼罩在烟雨江南的上空,呼啸着扑向了一个个被拉长的脖颈。
以刘裕的家族为例,不过只有九任皇帝,却有六个是不折不扣的暴君。而且,刘宋王朝还有个最出名的特点:别人是杀外人,而他们最擅长骨肉残杀,诛夷唯恐不尽。刘裕的七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
萧道成代宋后,帮刘氏把这项自我芟除的事业做圆满了,他把刘裕仅存的后代杀了个干干净净。手上刘氏的血还没擦干净,他便掉转刀锋砍向了自家宗族。萧鸾是萧道成哥哥的儿子,夺位后把萧道成的子孙也杀了个寸草不留——也不知他是什么心态,每次大规模杀人之前都要焚香祷告、涕泗横流。他儿子萧宝卷修炼得更是铁石心肠,杀人比他爹更狠、更快。
一个残酷成性的皇族,能怀柔百姓、治理好江山吗?何况这些披着龙袍的家伙都不像是正经人,做事荒唐得要命:有的皇帝喜欢松松垮垮套着汗衫短裤,整日东游西荡偷鸡摸狗,累了在大街上倒头便睡,有的喜欢通宵达旦趴在地上逮耗子,有的忤逆时能将用草编成死鬼老爹的模样斩首示众,但孝顺起来却能做出为老娘置男侍的妙事;有的甚至与几十名无赖日夜相处,放纵妃子与其中漂亮些的交欢,给自己戴绿帽。
南朝皇室如此不堪,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的呢?
刘裕一生简朴,睡床挂布帐,用粗布灯笼,墙上悬着麻绳绑的拂尘扫把。他的孙子孝武帝看了后,很瞧不起老爷子的寒酸,说:“一个庄稼汉混到这个地位,也有些过分了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齐废帝萧昭业登基后便大肆赏赐,大笔花钱,祖宗辛苦攒下的“上库五亿万,斋库三亿万,金银布帛不可胜计”,不到一年就被他挥霍得见了底。
很明显,接过刘裕、萧道成等人拼了命打下的基业的就是这些暴发户。他们出身草根,没有受过多少文化熏陶,一旦大权在手,便学着昔日仰慕的大族放浪起来。殊不知,有文化才可以叫风流,没文化只能是胡闹。
残杀、荒唐、胡闹,便是南朝皇族,尤其是宋、齐两代最主要的基调。
四
皇室如此不成器,那么,那些被提拔上来掌权的寒士在这场劫数中又表现得如何呢?
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有个结论:“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
前文已经说过,在当时的条件下,学问大多被掌握在世家手中,加之连年兵荒马乱,学校形同虚设,一般庶人甚至低级士族要想得到书籍,拜师学经,是很困难的。这必然导致寒人文化素质低劣,他们要出头只能凭吏千和军功。这些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只磨练了倾轧、诡计等权术,却没有从前士人儒学仁义忠孝的教化与约束,更谈不上兼济天下的胸怀,他们最多只有奔走做吏的才能,绝对不堪治国,所以得权后贪贿残忍、胡作非为是意料中事。
于是,也有人偏激地想:还不如门阀世族掌权呢!梁武帝萧衍就是其中一个。他眼看着前两朝君臣闹得不像样,便想试着让门阀重新参与政事。但如果门阀还有能力参政,刘裕、萧道成,还有你自己上得了台吗?
刚开始镇压孙恩、卢循时,刘裕不过是个下级武将,主帅是大族领袖谢安的儿子谢琰。这个高干子弟狂得很,不听属下良言进谏,夸口道:“苻坚百万之众尚且送死淮南,这些区区毛贼如果还敢卷土重来,正是自寻死路!”孙恩倒不信邪,偏要重整旗鼓再起风云。谢琰手忙脚乱,一败再败,最终在一次大败后让部下给宰了。刘裕这才有机会上位。
谢琰是门第中的佼佼者,在淝水之战中立下过战功。他的失败,标志着世家大族的手腕已经无力控制形势,门阀的下坡路开始了。
刘宋之后,尽管士族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掌控军政大权,但政治地位依然很高,家底也很厚实。他们只安心关起门来过他们的贵族生活,穿着宽袍大袖倚在胡床上,捏着廛尾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墙上几次三番地变幻着皇旗。
南朝四代,门阀士族中没出过功臣、重臣,更没有为皇帝殉节的,刘裕等人倒也满意士族的识趣,也因一时还无力铲除,于是也就把这些被削了权的活神仙高高供起。
结果,这些五谷不分、节气不明的子弟,熏衣剃面、敷粉施朱、扭捏作态,连走路也走不动了,挪一步都要人扶侍,天气稍有变化便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被一匹马吓得够呛,还纳闷:“这分明是老虎啊,为什么要说是马呀?”
如此皇室,如此寒人权臣,再加上如此门阀膏粱子弟,真是苦了苍生!
五
史载,寒人王宏仗着宋文帝宠幸,想提拔一下自己做士人,皇帝给他支了一招,说:“你去见王姓士族头领王球,就说我让你来的,能坐到他身边去就有希望。”不料王宏一进门刚想坐下,王球便慢悠悠地举起了手里的扇子挡住了他:“你坐不得。”王宏恼羞,回去报告,文帝却回答;“我也没办法。”
有一次,手握军队叛降而来的侯景打报告想做士族王家或谢家的女婿,厚待门阀的梁武帝一口回绝:“王谢门第太高,不是你配得上的。你还是在朱、张以下挑挑吧。”
“我终有一日让这些门第做我的家奴!”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