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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么,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径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己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清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得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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