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威尼斯商人》说起。一九八○年九月,秋高气爽的季节,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公演莎士比亚这个著名喜剧,采用方平的诗体译本。九月七日,《北京晚报》发表一个“自认为并不封建”的国家机关干部来信,指责这个喜剧里的演员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挨脸接吻,实在违反公德,有伤风化”,害得他看了之后,“心里一直不舒服”。
这信一发表,读者纷纷来信,支持这种“有伤风化”的观点的,虽说只是极小一部分,但也有好几十封,其中一封认为台词“俗不可耐,不堪入耳”,举的一个例是第五幕里的“天哪,我们还没有当丈夫先就当上王八了!”接着又说:“对莎士比亚我们不懂,但是这些台词我们今天不应该听。”(九月十三日)
十月八日,《北京晚报》刊出曹灿同志来信,他是扮演葛来兴诺的演员,“当上王八”正好是他的台词,所以感到有责任说几句话:“莎翁的戏,语言优美流畅而又生动具体,妙趣横生……我每演出一场都觉得是一次享受。”在信的最后部分演员同志感叹道:
我们的演出很不成熟,我们多么希望能在更深的问题上来研究莎翁、探讨我们艺术创造上的成败与不足啊。但我们没想到争论的焦点竟发生在这些问题上,实在感到遗憾,这大概也是一种悲剧吧。
我作为喜剧的译者,读了这位演员同志的信,也深有感触,于是提笔写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首先,让我们重温一下鲁迅的一篇散文《阿长与山海经》,从中得到一些启发吧。
幼年的鲁迅第一次得到了一部有插图的书:《山海经》。这实在不过是一部“刻印得十分粗拙的本子”罢了,但是当保姆阿长替他弄来这部书时,幼年的鲁迅却如获至宝,兴奋得仿佛“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
爱美,应该是人类的天性吧。人的性灵对于精神营养的需要是不可窒灭的。那一本有插图的《山海经》,尽管刻制粗劣,却暂时满足了一个孩子对于“美”的如饥如渴的要求。这是需要雨露滋润的心田初次舔到了一滴水,这是新破土的幼芽才呼吸一口稀薄的空气,那是怎样难忘的一幕童年的情景啊。所以作者在最后对于死去已三十年的阿长表达了他始终没有忘却的感谢心情: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爱美的天性得到启发、培养,就发展成为艺术修养。我想介绍一下莎士比亚这位艺术大师是怎样看待美、艺术修养和人的内心世界间的关系的。就在《威尼斯商人》里有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要是他内心没有音乐,
听了美妙的和声,也无动于中;
那么他,就是为非作歹的料子,
他的灵魂象黑夜一样昏沉,
他的心胸:地狱一般幽暗。①
这一段我们最好从正面去领会:一个身心健全,得到正常、全面发展的现代人,应该具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对于美好的事物——不论是自然美、艺术美——能够领会、能够欣赏、能够共鸣。音乐,在这里代表了文学艺术的优秀成果,代表了人类所创造的艺术美。
这段引诗还可以进一步从历史的意义上去理解。欧洲中世纪,天主教会宣扬的是幸福在于天堂,苦海是人间,叫人相信,只有侍奉救苦救难的上帝,灵魂才能得救;那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灵魂漆黑一团,可怕的地狱就是他最后的归宿。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冲破教会的精神统治,站出来捍卫人的基本权利,拿文学艺术去拨动人们的心弦,叩开人们的心扉,把他们的思想感情从宗教桎梏中解放出来。莎士比亚在这里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个人对于优秀的艺术无动于衷,丧失了对美的感受能力,他的灵魂才真是象黑夜一般昏沉。“美”成了人文主义者心目中的上帝:让我们就在人间建立起美好的天堂吧。这就是人文主义者的信仰。
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里,确然出现了一个灵魂象黑夜一般昏沉的人物,那就是无恶不作的阴谋家理查三世。他一上场就表明了对于太平时世的弦乐歌舞有强烈的厌恶。其次可以举出的就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他对于艺术同样采取敌视的态度。他离家时特地嘱咐女儿把家里的门窗都紧闭起来:“听到外面的鼓声、和那歪头曲颈、鸡猫子叫的笛子声,你别爬到窗口、探头到街上去……”哪儿知道他的女儿却是爱好音乐的,沐浴在月光底下的吉茜佳对她的爱人说道:
听着那动人的音乐,我总感到一阵惆怅。
夏洛克更没想到,他那个门窗紧闭、不许精神生活闯进来的老家,在女儿心中成个什么样子。他真该听听吉茜卡出走前的幽怨:“我们这个家是地狱。”那他就不会不理解女儿为什么要抛弃他了。
理查第三是个阴险狠毒的野心家,夏洛克是个利欲熏心的高利贷者,在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人的灵魂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不过象这样的大坏蛋、这样的吝啬鬼,完全以他们本来的面目活活出现在我们眼前,机会究竟是不多的;因此更值得注意的是喜剧《第十二夜》中的管家马伏里奥。这号人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碰得到。
他穿着整齐,举止端庄,办事称职,得到了女主人的称赏。难道这位“好管家”不是一个体体面面的正派人物吗?然而他面目可憎、语言乏味,没有一点生活情趣。莎士比亚正是从他自鸣得意的“体面”“正派”着手,揭示他的病态心理。首先,对于艺术,这个清教徒一窍不通。听到音乐,他就讨厌,他分明以为象他这样一个正正经经的人要音乐来何用?这玩意儿白白叫人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罢了。所以当别人高歌一曲,唱得正欢的时候,他却赶来泼冷水了,说这是“扯开嗓门怪声直叫着硝皮匠的歌儿”。他自以为在尽做管家的职守,可是语气之中却夹杂着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让你知道,他生了一双耳朵,决不是为了欣赏音乐,为了辨味嗓子的好坏。唱歌,不论唱得多好,对于他,只是“扯开嗓门怪声直叫”而已。
爱吃喝玩乐的托培大爷,受了他的吆喝可不服气,冲他反问道:
难道你自以为道德高尚,就不许别人喝麦酒吃茶点了吗?
托培大爷嘴里的“麦酒和茶点”,实际上代表着个人的生活乐趣。我们得说实话,这位大爷人品不高,离不开他的吃喝;他本是可以把问题提得更鲜明些:“难道你自以为道德高尚,就把人们精神生活所需要的营养都剥夺了吗?”
尽管这样,我猜想莎士比亚的同情,这当儿还是在托培大爷那一边:他绝不会喜欢马伏里奥那种正派劲儿,所以最后让他痴心妄想,要攀龙附凤,结果被人家玩弄在股掌之中,成了笑柄。
最值得注意的是悲剧《奥瑟罗》中的伊阿哥,天才剧作家在创造这个反面人物时,他的艺术功力达到了巅峰状态。现在我们只从美学的角度来谈这个人。
他不象马伏里奥那样不得人心,令人厌恶,又让人觉得好笑;恰恰相反,伊阿哥是个老于世故、八面玲珑的人物,他会附和着大伙儿一起喝酒唱小曲儿,俨然是一个老好人。大家亲切地称他为“老实的伊阿哥”。然而他杀害了四条人命。他把他的阴险狠毒隐藏得很深,因此就更可怕了。对于这个两面派,莎士比亚不仅从道德伦理的观念上批判他,让我们看到,善恶之分的天良,在这个人物身上已经泯灭了;而且一开始就注意揭露他丑恶的内心世界,不仅对于美好的事物丧失了感受的能力,不仅美丑不分,而且象出之于本能地对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采取敌视的态度。
首先,他否定人世有真诚的爱情,一听说“爱情”这两个字,他就受不了,认定那只是“轻浮的肉欲”的代名词罢了。至于看到奥瑟罗和黛丝德梦娜这一对真诚相爱的情人终成眷属,陶醉在新婚的幸福里,对他的刺激就更大了,他暗中发誓,非要破坏他们的婚姻不可。从内心丑恶的人看来,这世界上竟无一不是丑恶的。男女之间的正常的、礼节性的握手,他一口咬定,这是“吊膀子”,“在‘礼节’底下藏着一肚子荒淫无耻”;甚至还说出那样的话来:“他们的嘴唇凑得那么近,吐出来的气息早已搂抱在一起了。”这个人的出言吐语是多么肮脏啊!
我国京剧《法门寺》中的刘瑾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在问案提审刘媒婆时,冲口说道:“咱家最恨这一档子人了!”这一股无缘无故的怨气从那里冒出来的呢?你听他是怎样向小太监解释的:“咱们用不到她!”原来媒婆的存在提醒了这个大太监:他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同样地,人间美好的事物提醒了伊阿哥:他是个精神上有缺陷的人。伊阿哥在内心深处意识到这个。他深夜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临到要拔出他的钢刀暗杀卡西奥(一个好人)之前,正是用这样的话来表明自己的这种恋变心理的仇恨:
让卡西奥留在世上,他的俊美,
简直每天都在出我的丑。
欣赏过喜剧《威尼斯商人》的观众或读者,大概还记得美丽的波希霞是怎样评论她的一个求婚者(整天皱着眉头的宫廷伯爵)的:——“他听着笑话,听归听,可没一丝笑容。”她表示宁可跟骷髅去作伴,也不愿嫁给这样一位“人才”。我们试想,在热爱生活的人文主义者的眼里,那缺乏幽默感的人是这样不可容忍;那么一个缺乏美感、内心世界十分庸俗、猥琐、甚至十分丑恶的人,又该是怎样可鄙夷啊!
对于莎士比亚这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来说,丧失了美感,就是丧失一部分人性;完全丧失美感,就是人性的完全丧失。他的灵魂不免沦为“漆黑的”。
即使在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眼里吧,一个人自称“并不封建”,我想也是远远不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伊阿哥完全可以自称“并不封建”,他一上场就表明反对封建主义的等级观念;封建旧道德对于这个人的行为,已经没有任何约束能力了。)只有一个既有高尚的情操、又有丰富的感情、热爱生活、而且懂得把生活和艺术亲密地结合在一起的人,在人文主义者的眼里,才是最可爱的人。
对于四个世纪前的古人尚且如此,难道对于今天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行列的人,一个现代的人,能仅仅满足于“并不封建”吗?那也未免太寒伧了吧。
不学无术,我们知道是可耻的;不知廉耻,更为人们所不齿;哪儿想到,在十年浩劫中,那些狐群狗党恰恰以出卖灵魂作为往上爬的政治手段,以交白卷来炫耀突出“政治”。现在雨过天青,被颠倒的历史重又颠倒过来了。不学无术,不知廉耻,再也不能公然标榜自己了;那么,不懂得文学艺术,缺乏最低的艺术欣赏的能力,应该也是说来惭愧的事吧——至少也是人生的憾事吧。然而却有相当一部分人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有些同志甚至以此为荣呢——正因为他不懂艺术,所以旁观者清,原则性强,他的意见自然比你们都高明!
我想在这里摘引达尔文在晚年所写的一段话作为对照,听听他对于艺术和人生是怎样说的:
在最后的二三十年,我的心智在一个方面起了变化。我直到三十岁,或者三十岁过头些,许多诗人,象弥尔顿、葛莱、拜伦、华滋华斯、柯勒律治、雪莱等不同类别的诗作,都给我以极大的喜悦。甚至还是学童的时候,我就一股劲儿地读莎士比亚;读得津津有味(尤其喜欢他的历史剧)。从前,图画我是很爱看的,欣赏音乐更是我的乐趣。可是在,许多年来,让我念一行诗都感到受不了。前些日子我想翻读一下莎士比亚,没想到气闷得要命,叫我起了反感。我对于图画和音乐的爱好,也差不多完全丧失了——听着音乐总使我脑海翻腾,思索着我手头的工作,而不是给我什么乐趣。我多少还保留着对天然风景的爱好,可是优美的景色再不能象从前那样叫我心旷神怡了……
我的头脑变成了一架机器,只管把收集来的大量材料研磨成一些定律……
达尔文抚今追昔,看到自己从青年、壮年到老年,是一个在生活道路上逐渐疏远文学艺术、失去文学艺术的过程,它的尽头就是没有文学艺术的人生。想到达尔文数十年如一日的科学研究工作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应该说,他是为了全人类而作出了个人的牺牲。这是求仁得仁,不必有所遗憾了吧?——然而这个问题还是引起他深深的思考:
要是我还能重新再生活一次,那我就要作出一个规定:
要读一些诗,要听一些音乐,至少每星期一次;那么我大脑中现在已经萎缩的部分,由于经常使用,也许会保持机能的活跃。艺术欣赏能力的丧失,就是幸福的丧失,也有可能智力因而受到损害了,更可能是性格受到损害了,我们的感情因而变得淡薄了①。
鲁迅和达尔文——伟大的文学家和伟大的科学家。童年的文学家如饥如渴地需要文学艺术作为他的精神食粮,老年的科学家为中年以后丧失的艺术感受力而不胜惆怅,他们的回忆和自传,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吗?出现在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具有典型意义的反面人物(或者被讽刺的对象),让我们看到,美感的丧失,意味着人性的丧失,内心世界的丑恶总是跟道德的败坏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这同样引导我们思考美学上的问题。
一个没有科学文化的国家是不行的;一个道德风气败坏的社会,更加不行了;如果一个民族,它的文学艺术十分平庸低下,就无所谓了吗?假使高山流水的音乐在一个民族中很难找到几个知音,假使历代传颂的世界文学名著在那儿成为绝响,假使优美的人体雕象杰作必须盖上一块遮羞布才能在美术馆里和群众见面,那么试想,在民族林立的世界上,人家会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提到这样一个民族吗?
这样看来,让我们的下一代得到全面的发展,只提倡德育、智育、体育是不够的,要提倡“美育”。完美的公民教育应当把“美育”也包括在内。不要忘了(但常常被人们忘了),文学艺术的一个主要使命是启发人们的美感,培养人们的艺术欣赏能力,激发人们对于生活的热爱。
在目前的历史阶段,还受到种种条件的限制,如果要求人人都是艺术行家,那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是年老的达尔文想做而已经太迟的事,我们不是可以试试吗?亲近艺术,用艺术滋润自己的心田,并不是附庸风雅啊。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是不懂得贝多芬的,但是那种乱糟糟的闹声我听不入耳,我不许这种音乐闯到我们的剧院中来!”这是马伏里奥式的语言啊!
将来有一天,我们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还有人讲这样一类话,那么我想他周围的亲人、朋友都会为他而脸红的吧;因为到了这一个我们心向往之的历史时期,一个缺乏艺术鉴赏能力的人,也许就象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人,甚至就象一个没有道德品格的人那样可耻了。
和莎士比亚交个朋友吧!
① 引自第五幕第一景,《莎士比亚喜剧五种》(方平译)第241页。
② 引自“The Autobiography of Charles Darwin”(《达尔文自传》),Col1ins,1958, 第138-139页。
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