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战胜死亡——欧洲民间故事中一再出现的一个主题。年轻的公主,美丽得象一朵刚开的鲜花,安静得象睡去一般,但是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许多许多年过去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直到有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闯进了那笼罩着死亡的阴影的城堡,看到睡去的公主是那样地美,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这是爱情的一吻。于是魔法破除了,公主的眼睛睁开来了。获得第二次生命的公主和爱她的王子于是结了婚。这就是《睡美人》的故事。
在我国古代一些富于浪漫主义气息的戏曲里,“爱情战胜死亡”这一主题同样得到了叙述。明代戏曲家汤显祖为他的杰作《牡丹亭》在卷首题词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笔下的杜丽娘就是有感于柳梦梅的一往情深而起死回生的。
如果翻读一下白朗宁夫人的爱情组诗(十四行诗集),又了解了她的身世,那么我们会惊奇地发现,“爱情战胜死亡”这一主题同样响彻在离我们时代很近的作品里。这里引的是组诗中的一首(第二十三首):
真是这样吗?如果我死了,你可会
失落一些生趣,由于失却了我?
阳光照着你,你觉得它带一丝寒意
为着潮湿的黄土已盖没了我的脸?
真没想到啊!当我体味着你这份情意
在你信中。爱,我是你的;可就这样
给珍重?我能用我这双发抖的手
为你斟酒?好吧,那我就抛开了
死的梦幻,重新捧起了生命。
爱我吧,看着我,用暖气呵我吧!
勇敢的女性为着爱曾不惜牺牲了
财富和身分;我也要放弃那坟墓——
为了你;把我那迫切而可爱的天国的
景象、来跟载着你的土地交换!
伊丽莎白·巴莱特(后来的白朗宁夫人,1806—1861)并不是民间故事中的美丽的公主,也不是浪漫主义戏曲里的伤春的少女,然而这个用亲身经历和亲身感受写下的近代爱情组诗,却确是再现了那一个古老的、中外都有的文学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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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英国十九世纪最有才华的一位女诗人,当“爱情”来叩她的心扉的时候,已几次遭到命运的残酷的打击,她的青春已在病榻上黯然消逝了。啊,爱情!爱情在她心里唤起的只是惊惶,只是痛苦。和她结下文墨姻缘的情人,象一个慷慨豪华的施主,把他心坎里金碧辉煌的宝藏全都捧出来献给她,这样一份人生的厚礼叫她拿什么作为回报呢?难道她,一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女人,能用她的哀怨,她的苍白的脸容,给她的情人带来人生的幸福吗?她不得不痛苦地、但是断然地拒绝了她生平唯一的知音。
她的情人比她年轻六岁,风华正茂,情深如海,并没有因为他的求婚一次、再次遭到拒绝就另向别处去追求青春和美貌;他深深地爱着她的诗歌,又始终如一地爱着她本人。这两位同声相应的诗友,其实早已成为谁也舍不下谁的知己了,浓密的情谊与日俱增。这样经过了一年又八个月,她终于克服了重重顾虑,冲破了封建家庭的牢笼,和她的情人秘密结了婚,一起奔向欧洲大陆去了。
爱情创造了奇迹。女诗人第一次和白朗宁见面时,可怜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坐。可是自从白朗宁闯进了她的生命中来之后,女诗人的健康飞快地进步着,萎缩的生机重又开始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到第二年春天,她已能用自己的脚步跨出病房、走下楼房,沐浴在日光下,迷醉在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气里了,她不能不感到生活的可爱,也不能不感激那个把新的生命意义给予了她的人!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
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穿过我和
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站在
那里的我只道这一回该倒下了,
却不料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
生命的新歌。
——第七首诗
她的健康和她对人生的信念同时在增长。文学评论家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她的诗创作在那一个阶段,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诗的情绪更饱满了,风格和形式也比以前匀净完美了。也就在那一段时期里她开始写下献给她情人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这是她的一部最优秀、最受欢迎的作品。
这感人的爱情组诗共有四十四首,倾吐了女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挣扎;“死亡”和“爱情”双方都在争夺她。起初,她只是流着泪,用无情的沉默来回答一声声爱情的呼召,因为她耳边仿佛同时又听到“死亡”在发出威猛的咆哮:“不行!”可是女诗人深深埋藏着的爱情,终于象一弯纤细的新月,渐渐地从灰色的云堆里透露出来了;那幽微曲折的感情的细流,在盘旋着、呜咽着,终于突然迸发为一股不可抑制的汹涌洪流,淹没了向来的幽怨、疑虑……“爱情”终于战胜了“死亡”,她敢于拿爱情报答爱情了:<IMG=AB81312101>
征服爱如果费事,征服怨,那就更难。
怨是,爱不算,再得加上个怨。我的怨,
唉,那么深,就那么不轻易爱。可是,
你依然爱我——你愿?敞开些你的心,
好让你那羽翼湿透的鸽子扑进来!
——第三十五首诗
阳光明媚的南欧,到处留下了白朗宁夫妇的游踪,女诗人本来是一个缠绵床第的残废人,如今竟成为登山涉水、探幽访胜的游客了。在米兰,她还勇敢地跟着丈夫爬到了大教堂的最高层。他们俩在美丽的佛罗伦斯定居下来。婚后第三年,女诗人刚过了她的四十三岁生日,给小家庭增添了说不尽的欢乐气氛和一名男丁——一个胖呼呼、脸色红红的健壮可爱的小东西。
除了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小“贝尼尼”之外,白朗宁夫人还把一个妇女的深沉的爱分出一份,给予了苦难的意大利。她热切地盼望着意大利能早日摆脱奥地利帝国的统治,实现民族独立、国家统一的愿望。长诗《“吉第居”窗前所见》道出了她对于一八四八年意大利革命失败的痛苦心情。意大利的民族独立斗争经历过几起几伏,她对于意大利人民的命运的关切是始终如一的。在晚年,她和丈夫有时不顾自身的安危,参预了意大利爱国志士反抗奥地利的秘密讨论,甚至还帮助过在逃的政治犯。
一八五六年秋天,白朗宁夫人的叙事长诗《奥萝拉·莉》在伦敦出版,诗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新女性,她的身世和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相仿,也是一个穷苦的孤女,她的奋斗、她的爱情也跟简·爱有相似之处,诗的主题也跟几年前出版的《简·爱》(一八四七)相呼应:妇女要求有独立的人格,有和男子平等的社会地位,和象男子一样,有工作的权利;只是诗篇往往用更加直接、清晰的议论方式表达出来。例如女诗人这样反对社会的一个成见,把妇女仅仅看作一种没有思考能力的“感情动物”:
头疼,对于我们女性,
我觉得竟是高不可攀,
心疼,你们认为才不失体统;
因为那才是女性的本份、专职,
这样的疼,才让人消受得了,
虽说对于女人,却并不好受。
妇女必须争取工作的权利被放到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
是正派、勤恳的男人就得工作,
妇女也这样,否则她就倒下去,
没法能和男性的尊严相并肩、
而接受奴役。自由的人,自由地工作。
这一节诗常为当时英国各妇女团体所引用;长诗的清新、宽广的思想境界,博得了同时代的英国优秀女作家乔治·爱略特很高的评价,她在一八五七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们正在读《奥萝拉·莉》,第三遍了,正是越读越喜爱。”
白朗宁夫妇一起度过了十五年幸福的生活。一八六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女诗人在她丈夫的怀抱中瞑了目。佛罗伦斯的人民感谢白朗宁夫人对于意大利民族独立运动的深厚同情,以市政府的名义,在她生前所居的宅子的墙上安置一方铜铸的纪念牌,上面刻着:<IMG=AB81312301>
在这儿,E.B.B.生活过,写作过。她把学者的智慧、诗人的性灵、和一颗妇女的心,溶合在一起。她用她的诗歌铸成了黄金的连环,把意大利和英国联结在一起。
怀着感激心情的佛罗伦斯谨志,一八六一。
人们世世代代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在生男育女;但是不同的时代对于男女间的爱情,却有它各自不同的认识,并且有各自不同的表达方式。尽管这样,代代相传的最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总是有它们彼此相通的地方;例如都表现出真挚纯洁的感情、高尚优美的情操,都歌颂那玉石一般的坚贞,等等;一句话,都展露出一种最可贵的内心美,因此历代优秀的爱情文学都在不同程度上对于后人有一种美育和情感教育的作用。
“四人帮”粉碎了,雨过天青,随着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迎头赶上去,社会主义道德的重新建立和发扬,也迫切地提到日程上来了。人们特别关心、而且不断地在报刊上展开讨论和争议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
目前,在我们社会中,买卖婚姻远没有绝迹。有许多青年,由于在那灾难性的十多年时间里,接受德育和美育的机会,被一片震耳欲聋的政治口号完全排挤了,还缺乏这样的认识:爱情是人类最值得珍惜的感情;还不懂得,幸福的婚姻首先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而不是首先建立在“四十八条腿”的家具等足以摆阔的物质财富上——一句话,他们还不太懂得什么叫爱情。这不能不是一个令人忧虑的社会现象,因为目前它带有一定的广泛性。
我们只是在一场文化浩劫之后,才有所感悟:优秀的中外古典文学遗产在培养人们的情操和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方面所起的一份积极作用,是不能忽视的。认为古典文学艺术仅仅在艺术形式上还有一些可以借鉴的地方,那种认识是片面的。
我愿意把白朗宁夫人的爱情组诗作为一份精神食粮介绍给年青的读者。它写得委婉细致,写得真挚深沉,是一位感情丰富的妇女出自内心深处的倾诉,值得吟诵。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青年要按照那种缠绵悱侧的模式去谈情说爱。从白朗宁夫人的切身感受里,我们的确可以看到,爱情是怎样一份巨大的精神财富和巨大的精神力量。爱情,战胜了死亡的爱情,给予了奄奄一息的女诗人新的生命、新的鼓舞,和对于人生新的信心!
再说,社会越是进步,人类越是文明,人们在精神上对于爱情生活的要求就越高。将来,在那个完全摆脱了旧社会各种各样的旧思想痕迹的新世界里,在那个没有热烈的爱情作基础,婚姻就是不道德的新世界里,爱情又将呈现出怎样光彩夺目的面貌呢?我们向往未来,极目远眺,隐约看到了朦胧的轮廓;但是今天的我们还很难撩开时间的层层面纱,把它充分描绘出来。我在想,如果回头看一下,看看前人在思想境界上所曾经达到的高度,那么一个半世纪前,两位诗人的灵魂相互共鸣的爱情,也许包含着更多的通向未来的因素吧——比起我们今天原是无可非议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完成人生义务的那种婚姻来。
《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是白朗宁夫人的代表作,历来认为是英国文学史上的珍品,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相互媲美。我个人更喜爱后者。从单篇来说,我们很可以举出一些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使人反复吟咏、难以忘怀;如果从诗集的整体看,白朗宁夫人的爱情组诗前后贯穿、脉络分明,内容更集中、整体感更强,象春蚕吐丝般语语出自肺腑,因此更亲切、更富于激情,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中文拙译本在一九五五年初版,为了方便,改名为《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没有想到这个小册子在我当时几种译本中却是印数量最多、最受欢迎的一种。但它的出版生命很短促,只不过两三年罢了——那是多么值得怀念、而消逝得太快的两三年啊。一九五八年,这个译本还准备第三次再版,到了那时候,肃杀的气氛已越来越令人不安,知识分子感到的精神压力越来越沉重了。我只得要求出版社停印此书。更想不到的是,在那民族浩劫的十年中,这个早已绝版的小册子并没有完全被人忘记,我发现它印在当年读者的心里,而且出现了手抄本,甚至根据手抄本的转抄本。当时包围在一片精神沙漠中的青年,从未在文学作品中接触到这样优美的精神境界,这个诗集对于他们是一个令人震动和惊喜的发现。
四分之一的世纪已经过去了。春回大地。这个诗集重新获得艺术生命,将以新的面貌和读者见面,这是译者十分高兴的事。,我把译诗全部校订一遍,又根据我搜集到的资料,重写了女诗人的小传《她的诗和她的爱情》;又为新版本写了偏重于艺术分析的“浅释十二首”;选译了两位诗人间的情书,作为附录。
艺术家迈尔为这个诗集作剪影插图四十五幅,精致可爱,富于神韵。这个插图本原书一直是我珍爱的一本藏书。新版本将把这些剪影全部介绍过来,每诗一画,为读者增添阅读的情趣。感谢装帧专家曹辛之的合作,为这个译本精心作了整体设计,使它成为一个漂亮的插图本送到读者手里。
(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