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是写得很美的、象叙事诗一样的小说。贯穿全篇的,是草原古歌《黑骏马》的优美、悲怆、激越的旋律。它的艺术结构是和这古歌的展开、低昂、收束相应和的,这使小说本身具有强烈的音乐感。它叙述的生活故事,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之间的爱情悲剧和他们各自的人生道路,被概括、溶化在这首古歌里。这样的结构手段虽然便于作者发挥他擅长的抒情和沉思,集中地揭示这一生活故事的内蕴,然而,却也钳束着作者的笔,使生活故事本身得不到畅酣的、丰满的表现。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可以透过这个人生故事,看到作者在他的创作活动中执着着、强调着、追求着的某些东西。
在《黑骏马》中,索米娅的形象是作者凝思的中心。她是一个带着严酷的现实生活的烙印、具有坚韧不拔的生命力的草原劳动女性的形象。她曾经是个朝霞一般美丽的姑娘。和白音宝力格的恋爱,在她身上燃起了一股灼人的希望之火。但她终于还是没能逃开蒙古女人的命运:黄毛希拉的纠缠,白音宝力格的离弃,奶奶的辞世,使她不能不远嫁他乡,走着艰难的生活道路。草原生活停滞的、因袭的一面,铸成了她性格中的悲剧因素。这种悲剧因素触发了读者对现实的思索、未来的希望。索米娅理应获得一份更纯洁、更文明、更美好的人生。社会主义时代的草原牧民的生活,理应在新的变革的湍流中埋葬那些比比皆是的丑恶的东西,焕发出新的文明的风采。这种对人民命运的关注和操切,是张承志全部小说创作中的一个思想动力。让人民生活得更文明、更美好,这是他笔下的很多人物形象凝集成的一种切迫的呼吁。索米娅的形象内含着这种呼吁,那个一生勤劳、充满对生命的珍爱的奶奶,那个犷悍而粗暴、豪爽而褊狭的车老板的形象,也内含着这种呼吁。《绿夜》中小奥云娜的艰难、沉重、难以躲避浊流冲刷的生活,《大坂》中那个嚎着粗野的调门、爱吹牛的向导瘸老李的被埋葬的罗曼史,《阿勒克足球》中那个醉得象泥一样的阿爸的狂怒、固执,也都内含着这种呼吁。张承志把边塞地区少数民族同胞的生活的沉重、阴郁、停滞的一面赤裸裸地指给我们看。他绝无猎奇的轻浮想头,而是带着要改变这种生活的严肃意图。因此他的人物和生活场面,于绮丽中透着一种严峻。
张承志感受着边民们生活的艰辛和沉重,然而,他并没有因此看轻或漠视这种生活,或者在这种生活之外去寻求改变这种生活的力量。他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他能潜入这种生活的内面,发现底层劳动人民身上厚蓄着的力量和美,在人民自己身上看到推动生活前进的力量。索米娅的形象之所以深刻,不但在于作者不回避她身上的悲剧因素,而且在于作者虽然不很充分但却明确地揭示了她身上的生命的力量。当白音宝力格骑上黑骏马远寻索米娅时,曾想象她也许会充满了忧伤和委屈;但是,当他目睹了她的困苦然而有生气的生活后,就发现:索米娅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她用生命的热力,温暖着自己的家;她把自己深广的母爱,分给了寄宿上学的牧民子女。她坚强地生活着,勤恳地工作着。当她的平凡工作受到称赞时,她脸上突现了一种“复活了的美丽神彩,那是羞怯和紧张都遮掩不住的、一种难得出现的神彩。”这是淳朴无私地把爱给予别人的人才会有的神彩,是正直的劳动者的神彩。正是发现了这种人民精神世界深处的神彩,张承志才轻轻地拂去了悲悯的情绪,而把一种对劳动者的尊敬,注入了他的诗篇中。他让索米娅的生命,象那首歌咏黑骏马的乐曲一样,在结穴处以千钧之力完成了“优美的升华”,使这一草原劳动女性的坚实形象有力地站立起来,给读者一种启示和力量。不仅索米娅,《绿夜》中的小奥云娜,《老桥》中的老猎人,《大坂》中的瘸老李,他们身上的强韧的生命力量,也在不同程度上,结合着他们各自的个性,被张承志揭示出来。因此,我们不但能从张承志的人物和生活场面中,感得了绮丽中的严峻;而且能感得到这严峻中的热力,艰辛中的乐观主义——这是人民的群体中固有的对自己的生活的乐观主义,无论有多少现实存在的丑恶和黑暗都掩抑不住的。
对人民命运的关切和对人民自身的力量和美的揭示,这虽然是张承志创作中主观上努力要去把握的主题,但是,这一主题在他的创作实践中,往往是借助于一个外来者或外出者的感受和沉思来展开的。张承志并不能真正沉入边民们深远广袤的底层生活的深处,把那里的生活的矛盾和斗争具象地表现出来。这一点向我们泄漏了作者虽然有一支传神地描绘草原风光或天山风情的妙笔,但终竟还不是地道的草原之子或天山之子的“秘密”。他对于边民们生活的内面,还不是真正熟稔和详知的。对于这一点,倒无须去苛求他。但知道这一点,对于把握张承志创作中另一个表现得更为丰满和深邃的主题——知识青年对人生道路的思索则是非常重要的。
张承志自己就是一个曾经在内蒙插过队、当过小学教师的知识青年;在考上研究生之后,由于专业考察的需要,他又在天山一带留下过自己的行踪。他的描写草原和天山生活的小说,大抵是这特有的生活经历之所赐,然而也受这经历所限。不过,张承志很善于在创作中避短扬长。他不勉强自己去编织边民们具体的生活故事,而把笔力投注在揭示一个具有或接受了现代科学知识,在现代文明中熏染出来的关心人民命运的知识分子的心境上。在这一方面,他的笔力简直可以说是雄恣的。就拿《黑骏马》来说吧,与索米娅的并未详尽展开的性格和生活道路相比较,处于小说画面中心的,其实是白音宝力格这个离开了草原的外出者内心世界的描写。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黑骏马》是从具有科学知识的、内心丰富的现代人胸腔里震颤着飞扬而出的人生之歌。
白音宝力格对人生的思索,是结合着他对破灭的初恋的伤逝情绪展开的。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从耳鬓厮磨的童年、少年生活中萌生的爱情是美丽的。那是象绚美难再的草原朝霞,象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一样令人屏息礼赞的爱情。但是,这人世间最纯洁、最优美的感情却被亵渎和埋葬了。从恶鬼般的黄毛希拉出现时开始,美丽的爱情之歌中断了,而严肃的、深沉的人生主题广阔地、复杂地展开了。白音宝力格忍受不了黄毛希拉的侮辱,不能接受奶奶的规劝和索米娅的倔强的缄默。他离家出走到大城市去了,一直到抚养他的奶奶去世、索米娅远嫁也没有回来。当他步入坚实的中年时,才骑着黑骏马——他和索米娅爱情的见证——找到了索米娅。注视着索米娅的命运,他沉入了深沉的内疚中。就在白音宝力格对过去的一切的重新审判和思索中,我们窥见了出生于大草原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真实的灵魂。
不难看出,白音宝力格虽然在蒙古包中长大,但是,与科学文化、精神文明的接触,使他能站在一个稍高的角度俯视草原生活落后、停滞、丑恶的一面。他的毅然出走,从表面看,爱情上的美好追求被玷污是导火线;但根本原因是由于他萌发了对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的“新鲜的渴望”。他决心“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而他在重新见到索米娅之后,目睹草原古老的传统的惰性仍然部分地支配着现实,目睹索米娅仍然部分地重复着奶奶以及成千成万的蒙古女人走过的艰难、沉重的生活道路,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虽然淹留于城市文明生活之中却没有为推进草原生活的变革做出什么实际的努力而感到的歉疚。这是一个没有忘记生养自己的母族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歉疚。我们感到,白音宝力格对人生的思索,很不同于一般小说中知识青年对人生的思索:他不局限于对自己遭遇到的不幸、孤独、侮辱等等的愤慨和不平。他不仅仅想着自己的命运,而是更广阔地思索着成千成万的底层人民的命运,想到他们的艰辛、困厄和求生的强韧,想到自己对于人民应负的责任。严肃的、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深挚、强烈的对人民的爱,是张承志笔下的知识青年身份的人生思索者、探索者的根本特征。在白音宝力格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背负着古老草原在新时期的希望的、纯洁向上的灵魂,是一颗在人民的痛苦面前激动不安,热烈憧憬着美好的明天的赤子之心。这和我们在《阿勒克足球》中看到的黑衣青年那颗在爱和苦中燃烧的心;在《绿夜》中看到的那个重返草原探视乡亲的知识青年的开阔的灵魂;在《老桥》中看到的那个执着地重回老桥汲取人生信念和力量的知识青年的独特感受;在《大坂》中看到的那个决心征服冰川上的大坂的青年科学工作者的顽强意志,都是一脉相通的。在所有这些血缘相近的知识青年形象中,张承志放入了自己的血肉和心灵。他善于打开这些青年形象的灵魂的窗户,把他们内心的每一种细微的、强烈的感受,把他们的印象和情绪,集中地表现出来。
但是,我们在巡视了张承志笔下的这些青年形象后,不能不指出,这些形象或多或少都有着沉思大于行动的特点。《阿勒克足球》中的黑衣青年和《大坂》中的青年科学工作者虽然都有强烈的行动,但比起对他们的沉思的展示来,这行动本身对于他们性格的支撑作用毕竟还是小了一些。由于人物本身不是完全放在一系列具有概括作用的行动(情节与细节)中来刻划的,所以给人的印象有如闪烁的光点,强烈耀眼但难以具象地把握。一般地说,思索太过,而形象的鲜明清晰不能与作者力图放到形象中去的复杂、深刻的思想相配称,这是张承志小说的一个弱点。这个弱点看来并不完全是技巧方面的问题,而是生活积累的问题。尽管张承志在艺术技巧方面是很敢于,也很善于创新,表现得相当有才气,但他善于捕捉人物的强烈感受和瞬间情绪,善于抒写对人生的慨叹却不善于具象地、完整地叙述人物的生活历程的情况,却并没有因此有多大改变。能否调动生活积累,凭借艺术想象的飞翔,为人物的表现性格的行动提供有连续性和吸引力的情节、场面、细节,这个问题初看似乎是纯技巧问题,实质上反映着作家对他要写的人物的全部有特征性的生活、对人物的曲折复杂的命运是否真正熟稔和详知,反映着他对生活感性地把握的深浅程度等形式以外的问题。这是值得张承志以及一切有志于文学创新的作家深思的。即从《黑骏马》中的白音宝力格的形象而论,虽然作者力图使他的人生思索开阔起来,但由于他离开草原后的生活道路是模糊的,他和草原的生活变革、和索米娅的生活又是游离的,所以这些方面虽有不少沉思和慨叹,读者还是不免空泛之感。倒是他和索米娅的恋情及其破裂,描写得较为具体。读者从这种具体的描写中,也能得到某些对爱情、对女性贞操观念、对质朴的生活力量等的有益启示,但却也容易把白音宝力格的负疚心理和自我审判,看成是一种城市文明观念在草原的原始的、自然形态的道德观念面前的自惭形秽。实际上,当白音宝力格因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占有而狂暴地要去复仇,死命地逼问索米娅而奶奶则“神色冷峻地”、“隔膜地”看着这一幕时,当白音宝力格要求索米娅忏悔但听到的却是索米娅为婴儿缝小鞋发出的欣悦天真的声音因而毅然出走时,这个有了文化的年青人,已经被写成多少有点普希金的《茨冈》里描写的那个文明人阿乐哥的味儿了。那是一种狭隘和自私的味儿。也许,这里隐含着一点作者对草原人民的淳朴、质直、厚重的生活力量的肯定和对城市文明的鄙俗、狭隘的一面的批评;但是,对于把爱情看成草原日出一样绚美的纯洁的白音宝力格来说,让他进行这样的自责,是不是太严峻了一点呢?应该赞许他对爱情的严肃态度和浪漫主义色彩的追求,他不是才十九岁吗?这是充满激动和幻想的年龄,也是容不得半点丑恶的年龄啊。要对黄毛希拉的恶行采取一种更达观、更现实 、更理智的态度,毕竟是需要更多的人生经验的。在这些方面,艺术描写上的思索太过已经造成某种游离人物特定性格发展逻辑的偏颇。这也是值得作者总结的。
一九八三年一月九日改毕
曾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