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冬天,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李祖泽先生告诉我,徐志摩先生的全集,将于一九八三年第一二季度付印出版,我是徐先生相熟至今还健在的少数人之一,希望我能写个小文,作为纪念。李先生还告诉我,这个全集抗日战争前就已编成待印,虽算不得最完备的底本,却是个最早结集的底本。并且每个篇章,都经过徐夫人陆小曼女士生前一一过目,亲自校核,得到赵家璧先生协助补充校订完成的。我觉得这是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也是志摩国内外至今还活着的亲友和对志摩作品始终充满好感的读者一种共同的心愿。
志摩先生于二十年代初从事创作活动,前后仅仅十年,不幸早逝,死时还只三十六岁。在这短短时间中,写成的散文和诗歌,在广大读者间所取得的成就,作出的贡献十分显著。
志摩先生的作品,当时印行本来就不多,在近半个世纪社会动荡形成那种长久不息的大旋风中,所有作品不仅早已消失殆尽,他的姓名,也默默无闻几乎为人们忘去多年了。这是为什么?原来在一些人和新文学史家的书籍评论中,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此人政治上十分反动,虽有相当才华,但终究是个腐朽的资产阶级代言人,一个公子哥儿,如是而已。
关于这位早死的诗人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功过得失,目前已有人在搜集资料准备对他作认真的研究,相信终会得出实事求是比较公平的结论。我要说的是他的为人。
他为人心怀坦荡,毫无机心。一团火一样热的心,且特具感染力,影响到不少当时年纪较轻的朋友熟人,我就是其中之一。他那种平等待人的态度,那种勤奋忘我永不自满的精神,给我的影响尤深。所以我在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中,就特别提到,我在创作上如果有点滴成就,那火种,是从这个不幸早逝的诗人手中接来的。
他为人平易家常,不仅不是什么公子哥儿,且无丝毫当时的洋学生习气。记得两次邀我到他福履坊吃饭,都是由后门进去,在灶披间同车夫厨娘一道坐下吃饭的。他一面说笑,一面不住称赞雪里蕻烧豆腐比前不久招待泰戈尔那次的锅塌豆腐还透味好吃。志摩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九八一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徐志摩诗选》,国内并已有人在对他作研究了;现在,这个最早的全集即将印行,这一切迹象,说明这样一个情况:“一花独放”的局面行将结束,“双百”方针有了真正抬头和推行机会,我觉得是一件大好事情。志摩先生这个全集的出版,我深信在国内外都能得到重新肯定和认可,对于新一代散文诗歌爱好者,必将给以启发得到借鉴。因为这个不幸早死的诗人,他对新诗在发展过程中的卓越贡献,他的处理文字表达情感不同一般的风格,还具有十分鲜明的青春活力,并不因时间而退色走样。作品持久存在,实理所当然。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日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