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要保持艺术个性的卓然独立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在喜欢把一切都凝成标准的环境中,一种定型的风尚就象恣肆的潮水一样横流。契诃夫面对莫泊桑这个庞然大物,不无挑战地说,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大意如此)。这里有的是艺术识见带来的自信心与自强力。在我们的有些作家说来,这种自信心与自强力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从《流沙河诗集》中不难看出,流沙河在五十年代初写的诗,无论内容形式,并没有多少鲜明的特征。有些小诗,如《雨中》、《病》、《夜眺银河》等固然能在普通习见的事物中平添波澜,但似乎还不足以形成独特的风格。至于散文诗《草木篇》所以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已不是艺术中事。
磨难之于人是一种奇妙的力量,可以使有些人象卡夫卡笔下的小职员一样产生变形,从外壳到灵魂都被异化过去;但也可以使有些人获得难得的自信心,在向横来的压力抵死对抗的过程中,内在的精神世界常常能因自我解放而释放出能量。读流沙河著名的《故园九咏》时,我们所感动的不仅是这些尺幅斗方浓缩了巨大的历史容量,用诗为人民刻下了不可遗忘的时代痛苦,而且,在艺术上我们也好象见到了一个独立的真正的流沙河。《故园九咏》中的《哄小儿》,老诗人严辰曾援引一位老作家的话称之为“不朽之作”。这个评价并不为过。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笔者曾在一个数百人的讲座中,没有技巧地朗诵该诗,诵毕发现,很多人的脸上都泪光闪烁。明明是悲剧的内容偏又用喜剧的笔墨来写,故益发掣人肝肠。把一切痛苦都溶于不动声色的白描之中。让一切痛苦都由自己来领受的胸襟,使得诗刹那间迸发出惊泣天地的感人力量。由此一例也可看出,在五十年代以后写的诗中,流沙河充分发挥了他古典文学底子深厚的长处,诗笔于自由中趋于自然的格律,摒弃藻饰刻痕,注重白描速写,在诗境的创造中笔直意朴,旨味寄于淡雅。
到流沙河再次拿起党给他的彩笔时,他已年过半百。在这样的年龄里,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大的危险,是以才学为诗,以技巧为诗。这样虽然能写出技巧圆熟之作,但往往还不如年轻人那些稚拙的诗来得动人。音乐的感情渠道,照贝多芬的说法是“从心灵到心灵”。它出自心灵,通过声音这种最直接、最敏感的媒介渗透人人的心灵。它不需要其他有形的媒介和中介环节,所以它最不易装假。就整个文学而言,诗最接近音乐,所以诗在全部文学中,它也相对地难以做假。因此,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最好不为诗,喜欢把爱憎藏在胳肢窝下的人最好不为诗。流沙河在歌颂张志新的诗中这样写:“不装哑就必须学会说谎,想起来总不免暗哭一场。……今夜晚读报纸失声痛哭,愧对着女英烈一张遗像。要诚实要坚强重新做人,这一回干脆把眼泪流光。”(《哭》)如果没有搜索灵魂一角一落的真诚,就找不到这种诗意的凝聚点。在一九七九年以后的诗中,诗人的感情已一脱以前诗中轻巧、单纯的调色。“我爱太阳,它是那样的旧,而又那样的新。”(《新的与旧的》)诗的生命在真诚与沉思的筋脉中伸展,而呈现出丰茂深厚的风貌。这种特色最明显的表现在《一个知识分子赞美你》这一首诗中。这首诗在千万首献给党的赞美诗中非常富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在于诗人是“把生命全部摆进诗去,把自己诗化”(卢那察尔斯基),融着诗人几十年的经历、思想、情感,是真正从心底里涌出的灵魂的诉说。它决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轻佻之作,它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成熟了的恋歌。在这种恋歌中,颂扬也可能进着血丝,批评也可能流贯着温情。爱憎已不象阴阳电极那样是截然相反的。流沙河自一九八一年后致力研究绍介台湾诗人与他们的诗,又潜心研究诗艺,取得很大的成绩。这一切都可能孕育着流沙河在诗创作中一个更新的过渡。从流沙河的诗中可以看到,他还有着没有挖掘的潜力,因此,让我们翘首以待。
(《流沙河诗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第一版,0.82元)
品书录
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