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爆发后,叶先生先到重庆,后往成都,再迁嘉定。在嘉定时,任教于武汉大学。武汉大学那时设在嘉定府的文庙里,叶先生在此书《渝沪通信》的最后一信中告诉他的上海老友,以后“惠书寄嘉定文庙武大可也”。我忽然想起黄裳同志《锦帆集外》中的一篇文章来,找出旧书一查,果然在《跋<卖艺人家>》这个题目里找到下面一节话:
到了重庆以后,我住在离城三十里路的乡下,宗江则在城里剧团里演戏,这次又是从龙套跑起,住在那有着美丽的名字的街——水巷子上。这里又有一篇为我所喜爱的篇什——《山城水巷》。
同是在四川时候的落脚点,一个叫“文庙武大”,一个叫“山城水巷”,真是天造地设的巧对。这个发现,使我极为得意。
一九四二年,叶先生从成都去了一次桂林,书中收有八十九天的《蓉桂往返日记》。五月二十四日,记途经贵阳时的一次“赶场”情形道:“贵阳赶场每十二日一轮,用‘地支’名之,丑日之场为牛场,午日之场为马场,辰日之场为龙场(阳明谪居之龙场即取义于此),戌日之场为狗场。”少年时候读过《瘗旅文》,现在还背得出那么几句:“<SPS=1393>何人,<SPS=1393>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从前不明底细,以为龙场无非是贵州的一个小地方罢了,草草放过,不在意下。这次读了叶先生这段日记,非常高兴,觉得“开卷有益”这句话,真不我欺。
现在再引《嘉沪通信》一篇里第十七号信(作于一九三九年八月十六日)上两句话,说一些我在阅读时候的感兴。信中写赴灌县演讲,“访秦李冰庙(俗名二王庙),观都江堰”,接下去写道:“灌县农田丰美,似远胜江、浙。今年又大熟,望之喜极欲涕。”那时候,抗战局势严重,人民颠沛流离,叶时先生一家的生活也艰苦得很,见到秋收大熟景象,不觉向老朋友披沥了狂喜的心情,至为动人。它使我联想起陈毅同志的诗篇来。大概在一九六○、一九六一年间,陈毅同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组诗,其中有写他在飞机上观望到“农田丰美”的两句是:“可能有丰足,心喜不须瞒!”这是非常朴素的诗句,甚至可说少了点文采,也许因此未被收入前几年出版的他的诗选里。可是这两句诗在我当时读到的那一霎间,真象受电击似地震颤,只觉得直入心肺,也几乎“喜极欲涕”了。不仅因为在艰困中看到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前景,更因为从蔼然仁者之言中体味到了作者“民胞物与”的襟怀。读叶先生这本书,随处引起我类此的感兴,这里只能举一个例子言之。
在这本书的书信和日记两部分中,叶先生新写了八篇题记。在为书信所作的第一篇题记里有这么一段话:“回想当时,上海的报刊发表了我的几首诗,我就受到了一些热血青年的指摘,说值此国难当头,我竟然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简直无可救药。几位朋友就写文章为我辩护。我倒觉得热血青年骂得也有道理,因为我自省的确没有为抗战作出什么积极的贡献,连激昂慷慨的话也少说。但是有一点倒应该说明白的,当时上海在敌人的掌握之中,政治情况非常恶劣,要是我在信上写些激昂的话(当然没有这样的必要),很难想象被困在孤岛的朋友们将会遭到怎样的无妄之灾。”
当时的青年现在都该头白了,不仅早已懂得说话不能不择时地的道理,并在读完本书之后,一定还会感受到它廉顽立懦的精神,从而理会那种决不逊于慷慨激昂的蕴蓄于平实之中的力度。
(《我与四川》,叶圣陶著,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月第一版,1.4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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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