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在上海，曾对两本美国杂志有过印象。一是《纽约人》，以漫画见称，有时在中国刊物上看到转载；一是《老爷杂志》(Esquire)，有“时装杂志”之称，偶然也载《纽约人》那类的漫画，而最令人注意的似是一张半裸体的美女画。当时(三十年代后期)中国的文学界鄙视这类“软性”刊物。现在，这两份刊物中的《纽约人》已成为美国一份重要文学刊物，产生了不少一流作家。而《老爷杂志》虽是比较注重娱乐性的综合刊物，历年来却也培植了不少后来成名的作家。
过去四十余年来，《纽约人》(创刊于一九二五年)只有两个总编辑。一是创办者哈罗德·劳斯(Harold Ross)。劳斯于一九五一年逝世后，总编辑一直是威廉·萧恩(William Shawn)。因此《纽约人》的作风很少变化。最近因为萧恩年已七十六岁，早已超过退休年龄，他已表示有意让位。接手者是由内部编辑升任，还是向外面聘请名家，成为人们注目的问题。由于《纽约人》是一份重要的文学杂志，它的广大销路又影响到广告商业，因此它的未来主编人选极受文艺界及有关各方面的注意。自从萧恩接任为主编以来的三十一年中，有八百五十余种书籍曾于出版前在《纽约人》先行登载。作者包括约翰·契佛，唐纳德·巴塞尔姆，约翰·厄普代克，J.D.萨林格，E.B.怀特，V.纳布考夫，欧文·肖，爱德蒙·威尔逊，特鲁曼·卡波地，艾萨克·辛格，菲力浦·劳思，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其中至少有四十本书题献给萧恩。作家们都承认萧恩对他们有绝大影响。
《纽约人》面临的紧要关头，也使我想到今年刚庆祝创刊五十周年的《老爷杂志》。《老爷杂志》虽然不是纯粹的文学刊物(其实《纽约人》也不是纯粹的文艺刊物)，可是历年来也曾扶植过不少名作家。
《老爷杂志》在创刊时的原意是要出版一本美国前所未有的男子时装杂志，并无意着重于文学。不过创刊号就登载了九篇小说，其中作者后来在文坛享盛名者就有约翰·陀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欧尔斯金·考德威尔(Erskine Caldwell)，及侦探小说名家达歇尔·哈默特(Dashiell Hammett)等。五十年以前，《老爷杂志》的编辑方针是要以精美的时装图片、豪华的设计、娱乐性文章及文学作品的配合，来引起读者兴趣。果然刊物第一年的销路就高至二十万份。每期价目是美金五角。在当时经济大萧条时期，这可算是空前的昂贵。
三十年代这本杂志的文学声誉并不完全出自它所发表的小说。《老爷》的名家文稿包罗万象，有散文、杂文、随笔、通讯、书评等。詹姆斯·T·法莱尔(James T.Farrele)在创刊号中就开辟了书评专栏。诗人庞德(Ezra Pound)在初期写了不少杂文。三十年代后期，威廉·萨洛扬(William Saroyan)发表多篇小说；而海明威也曾于一九三五年在杂志中对萨洛扬进行批评。《老爷杂志》因此于初期就开始了一个令人钦佩的传统：作家们的不同意见可以同时在刊物中刊载。四十年代时辛克莱·刘易斯就曾写了不少书评，批评在同期杂志上发表作品的一些作家。
初期《老爷杂志》的另一个特点是开辟了专载所谓“半虚半实”(Semi－fiction)叙事的专页，所登载内容包括有汤玛斯·沃尔夫的自传小说，H.L.门肯(Mencken)的自传性文章，及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与陀斯·帕索斯的非虚非实的小说与文章。
《老爷杂志》受到文坛重视，创办者阿诺德·金瑞丘(Arnold Gin－rich)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本人的兴趣原来是在创办一本有关爵士音乐，旅游，捕鱼，汽车等一般男子有兴趣问题的杂志。可是他也喜爱文学，因此，在发表与提拔了不少后来成名的作家后，《老爷杂志》在文坛上立住了足，成为一本重要的半文学性刊物。金瑞丘与海明威，费兹杰拉德等人也产生了很亲切的友谊。他不但不断鼓励这些作家继续供稿，而且也收集他们的初版本，这成为他一生的癖好。
海明威在《老爷杂志》第一期所发表的文稿是一篇古巴通讯。此后他的通讯众多，一九三六年的一篇《蓝水之上》(On the Blue Water)，后来成为名作《老人与海》(一九五二年出版)的基础。西班牙内战时代，他写了不少战地通讯。此外，他也写了很多有关他在非洲打猎，在巴黎，西班牙，弗洛里达州生活情况的报导。他所写的小说当然也反映他的兴趣，例如《乞立马扎罗山上的雪》(The Snow of Kilimanja－ro)便是根据他在非洲的经验。这篇小说发表于《老爷杂志》一九三六年八月号，是海明威在该刊所发表的最有名的一篇。同年六月号还发表了他的《斗牛的角》(The Horns of the Bull)。这篇小说后来收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第五纵队及其他四十九篇小说》里，改名为《世界之都》(The Capital of the World)。
费兹杰拉德也在《老爷杂志》发表了好几十篇文稿，各式各样都有。有的是讽刺性的杂文，有的是文学形式的自传，反映了他本人的生活。如那时他已好酒成性，所以在一九三九年二月号中发表一篇名为《一件酗酒案》的自传性小说。
从三十年代的后期开始，斯坦倍克的短篇小说也在《老爷杂志》出现。欧文·肖也曾在《老爷杂志》发表多篇小说，最有名的是《八十码短跑》(The Eighty－yard Run)。
四十年代以后，有一个时期《老爷杂志》的文学声誉大降。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美国参加大战，作家四分五裂，各奔前程。一是读者趣味的改变，在前线的兵士们喜读软性娱乐小品。在这时期，《老爷杂志》以每期体态丰满的半裸美女画闻名。而使《老爷杂志》变为低级趣味刊物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创刊人金瑞丘的脱离。他于一九四五年前往欧洲游历，客居瑞士，于一九五○年回美，一九五二年始返回《老爷杂志》重整旗鼓。
在那个文学声誉低落的时期，《老爷杂志》仍在不断发表小说，每期总有五、六篇，可是大都是吸引男子低级趣味的爱情小说，不能算是文学。但偶然也有几位后来成名而当时初出茅庐的作家的作品。例如以《从此间到永恒》出名的詹姆斯·琼斯就曾在这时期发表过短篇小说《给我俩两条腿》(Two Legs for the Two of Us)。诺曼·梅勒也曾发表了《人类的语言》(国内已由梅绍武译出)。金瑞丘五二年虽已回《老爷杂志》，但他在文学方面的影响力到一九五七年才全部恢复。
一个商业性杂志发表高水平的文学作品，其目的是在提高它的身价，以便扩大销路。就连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这本以裸体美女照片见称的色情杂志，也以发表文学作品做号召。这在美国出版界是一个很矛盾、很令人困惑的现象，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外是因为：《花花公子》畅销盈利，有能力以重金收购名家作品。每篇短篇小说稿费高达数千至一万元，乃是美国所有杂志中稿费最高的。二、名作家为利所诱，即使要自居清高，也不可能。因为美国的成名作家都不是自己投稿，所有出品交给文学代理人代理。代理人既可取佣金百分之十或十五，当然找稿酬最高的刊物发表。三、《花花公子》销路高，读者多，很少自居清高的作家愿意放弃这种名利双收的机会。同时，《花花公子》的作品又很受好莱坞电影制片商的注意，如被收购为影剧材料，作者又有额外利益。在这类形势下，名作家已不引以为耻，诺曼·梅勒，高尔·维达尔等的长篇小说都曾在《花花公子》连载。(《花花公子》创刊人许·海夫纳就是在《老爷杂志》趣味最低级的时期当助理编辑出身的。当时他要求增加周薪十元被拒，一怒而辞职，自创更低级的色情刊物，始创美国杂志界的堕落风气，终而成为亿万富翁。)
可是金瑞丘对文学却是严肃认真的，慢慢地他把《老爷杂志》自低落的深渊拉出来，恢复了过去高级娱乐杂志的声誉，所发表的小说也达到了原来的文学水准。一九五七年十月号登载了剧作家阿瑟·密勒的小说《游民》(The Misfits)，后被改编为一部著名的电影；同期也首次登出汤玛斯·沃尔夫的遗作剧本《欢迎来我城市》(Welcome to Our City)。它的发表开了《老爷杂志》刊载新发现的名作家遗作的先声。
此后一连在《老爷杂志》出现的著名作家有菲力浦·劳思，史丹莱·埃尔金(Stanley Elkin)，约翰·契佛，艾萨克·辛格，伯纳德·马拉默德，威廉·史泰朗，约翰·厄普代克，乔哀斯·卡洛尔·奥茨，特鲁曼·卡波地，约翰·加德纳，等等，不胜枚举。，
近年来，《老爷杂志》曾数度易主。金瑞丘逝世后，它又逐渐成为一本对象是大学青年的综合杂志，虽然文学水准仍高，但登载小说的篇幅不多。美国杂志的变质与迎合潮流有关。为了迎合青年读者的兴趣而维持广大的销路，就导致了《老爷》编辑方针的经常改变，同时也引起了编辑者的经常转换。五十周年纪念的《老爷杂志》显然与创刊号不同。今日的《老爷杂志》已不一定是培植未来文学作家的园地了。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于纽约
西窗漫笔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