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捎来一部《燕京风俗》画册送我。这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和日本东方书店合作出版的日文版,不久还要在香港出版中文版,又听说还可能出版英文版。
日文版《燕京风俗》画册出得相当漂亮。首先那个硬纸护盒就够美了,抽匣式的护盒,外贴朱红色布纹纸精印包脊底面双连大书签,有了这个护盒,便再也不愁在邮寄、搬动、存放中碰损画册。
画册用红色复合组织长丝化学纤维布面精装,封面只压了一只剪纸燕子图案的凹印,也许是谐“燕京”的意思吧,典雅大方。书脊也挺别致,那是“顶天立地”一行金字:《燕京风俗 王羽仪——画 端木蕻良——题诗 内田道夫——监修十题诗译注 臼井武夫——解说 吴作人——题辞 齐白石——题词东方书店》。
细想起来,这部画册的出版颇不容易。从中,有些情况似乎还可以多想想。
提起这部《燕京风俗》画册的作者王羽仪,只怕当代的中青年画家堆儿里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他是浙江长兴人,今年八十二岁了。一九二五年在上海南洋大学毕业,接着又去美国留学深造。学成回国,他的老本行本来是铁道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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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这位铁道工程师,偏又非常的迷恋中国画。他一面做着铁道工程师,一面又毕恭毕敬地拜在了已故著名画家王梦白门下,学画花鸟、山水。而且潜心一辈子,学而有成,几十年间一直是一位铁道工程师兼画家的“两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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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羽仪在北京住过多年,他很想为他这个第二故乡画点儿什么。一九三四年他在陈汉第家见到梁思成收藏的三十多幅陈师曾画的北京风俗画,受到很大启发。当时他心想,这一题材本来还可以再画许多幅,自己也有意试试。可是碍于自己不长人物画,始终不大够胆命笔。前些年他有一次到老朋友端木蕻良家串门,和端木谈起了这份心思。老作家端木给他打气壮胆说:其实陈师曾还不也是花鸟画大师,他的人物仍然别有味道。我看你也尽可以放心大胆用写意笔法去画风俗画。而且画古老北京的风俗,很有社会学价值。象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至今对我们了解当时汴京(如今开封)的社会经济状况和风俗人情,仍然大有帮助……
开始一项事业,知心好友的帮助和鼓励,有时候能起很大的作用。自从和端木促膝一席谈之后,王羽仪果然用心开始了他的北京风俗画创作。他认认真真地一埋头数年,所成日多。到了画起六十多幅以后,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出版的问题。不得其门,他又去找端木蕻良商量。可是端木哪来的办法?于是由端木出面找到了我的头上。
接到端木蕻良来信,我心里犯了嘀咕。我们出版社是一家文艺出版社,与《画册》有些隔行,可是我又一想,按上级规定的分工,旅游读物的出版业务也由我们出版社负责。于是我给端木复信说:可以寄来看看,看看能不能在旅游读物项下给它们找到出路。<IMG=BB84504901>
过了一些时候,画稿寄到了我家。我打开一看,全是彩图,又相当雅僻。心想这可难办了:必是成本很高,销行量颇窄,这对我们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出版社说来,出版它该是力不胜任。
可是我仍觉得这部《燕京风俗》画册有不小的文化积累意义。我是一时无能为力了,那么,何不把它推荐给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试试看,因为制版、印刷、材料条件和发行范围的不同,有时候在内地出版社是难题的事,在他们就未必也是难题!想到这儿,我满有信心地把画稿直接转给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
果然不出所料,三联书店的负责人和编辑们,见了画稿断然作出决定:可以出版,而且还将出外文版。不过他们嫌六十多幅太少,要求至少画够一百幅;还希望端木蕻良能为每幅题诗,在宣纸上用毛笔写出,以手迹制版印刷;另要求代请中山大学教授、著名书法家商承祚为画册题签。他们写信给我,让我务必帮忙。
收到这信我很高兴,究竟是帮了一位八十高龄画家的忙,虽然我至今没见过他,没和他通过信,没和他发生过任何来往。当然,能为我国的文化积累出点儿力,也是令人开心的。
我断定,王羽仪只画了六十多幅,是为了减少出版的困难,决不是画不出更多的内容来。商承祚的题签也不难办到。麻烦的事儿可能在端木身上:他正在赶完成《曹雪芹》中卷,而且一百首以上的诗,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段。
于是我把重点“对象”确定为端木,写信请他转请王羽仪增画到一百幅,又施以种种“压力”请他必作这百把首诗,同时用行书繁体字写成书法作品。商承祚处我另写了信去,他回信一口应承。
端木蕻良要花的工夫着实是相当大的,这种诗不容易题,又是一下要题那么多首,还得写成书法作品。但是向来肯为朋友出力成全的端木还是没有推辞,当王羽仪补画足一百幅之后,他便极其认真地为这些画一一题了诗,书法也很漂亮。
待收齐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所要求的种种捎过去后不久,他们就先和日本东方书店签订了先出版日文版的协议。因为这部画册的内容确实太雅僻,他们没有提出什么高的条件,只要求必须出得精美,并且为中文版制版。这样,他们日后在香港出版中文版和英文版时印制成本就会低些,虽然估计也还得赔本,但是不会是很多了。
现在该是出版中文版《燕京风俗》画册的时候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还希望我继续帮忙促进这本画册的顺利出版。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还能帮点儿什么忙!
想啊想,忽然想起我还可以为《燕京风俗》画册写篇文章。
从这部日文版《燕京风俗》画册,联想到我小时候看到的第一部中国风俗画册竟也是日文的。那画册由日本关东军情报部编印,八开本,亚麻布面精装,书名是烫金印的《满洲看板》四个大字。“满洲”是指我的故乡东北;“看板”是两个日文汉字,指的是店铺的幌子,这部画册整本都是套色精印的各种店铺的幌子。
我还清楚的记得《满洲看板》的第一幌是印的煎饼铺的幌子:上端一块长方形白布,横写“山东”两个字,竖写“大煎饼”三个字,底边缀三条红布条。小时候我的午饭有时就常是三个铜板的煎饼两个铜板的炒土豆丝,或两个铜板一碗烩豆腐。无论在哪里,远远一见这幌子,就知道那里是煎饼铺了。
画册里有饺子铺的幌子,那是上端一把笊篱,下坠一方红布。饭馆的幌子:中间一个罗圈,罗圈上面扎着一些彩纸扎成的毛球,罗圈下缘团团缀着彩纸条穗子。药铺的幌子:最上是一朵云朵,往下依次是一帖没摊开的三角形膏药,数帖摊开来的以一角相连的菱形膏药,又一帖没摊开的三角形膏药,倒放,再连着一个“双鱼儿”,下缀一方红布。接生婆的幌子:一块方形木板,下端居中缀一方红布。酱菜铺的篦子:一串三个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柳条酱菜篓,最下一个篓底心缀一方红布。梳子店的幌子:上面一把打横的木梳,下面一把打竖的篦子。酒铺的幌子:一只酒壶,壶底心缀一方红布……
日本关东军情报部编印这部画册,当然是为了特务工作的需要。不过若是抛开这一层不论,倒也不失为一部东北风俗画册。民俗学的研究领域里,本有经济民俗这样一门。
早年的旧社会,老百姓多文盲,店铺也多是比较分散的小门小户,用挂幌子的方式招徕顾客也就够了。可是现在,通都大邑的大公司、大商店,不但要有巨大的招牌、巨大的广告,入夜还要加上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广告公司应运而生了。广告学应运而生了。过去和中国差不多也是靠挂小幌的日本,竟被称为“广告王国”了。然而也有些幌子经过电气化改造更国际化了,象理发店那种一个圆玻璃筒里红、蓝、白三色带转、转、转的幌子。那么,从民俗学的角度看来,这个发展变化过程到底是怎样的?若是能研究一下,探索一下,我心想,也必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如此说来,我就要更推重《燕京风俗》画册了,它远比《满洲看板》所反映的内容要宽阔得多。
就让我们再以已经谈开头来的经济民俗这一侧面当个例,来简单说几句好了。《燕京风俗》至少可以说是把经济民俗研究的三个主要方面都涉及到了。
如《棚铺》、《猪肉铺》、《煤球铺》……诸帧画了生产领域的民俗。《摇煤球》、《水车》、《磨剪子磨刀》、《粘扇面》……等幅画了体现在工匠身上的民俗。《六必居酱菜铺》、《王麻子刀剪店》、《剃头担》、《卖猪头肉》、《卖山里红》、《唱话儿匣子》、《换取灯儿》……等幅画了消费领域的民俗。再看《书春》(写春联)、《送财神爷》、厂甸的字画铺、旧书摊、古玩珠宝摊以及《卖年画》、《大糖胡卢》、《风车》……等幅,那又画了四时节令民俗。《迎春喜轿轿夫》、《迎亲行列的执事》、《窝脖送嫁妆》、《报丧》、《出殡行列的鼓手》、《冥衣铺》……等幅,画了婚丧嫁娶的仪礼民俗。《捏面人》、《拉洋片》、《落子馆》、《双簧》、《天桥的把式》、《摔跤》、《傀儡戏》……等幅,画了民间艺术方面的民俗。《法源寺的丁香》、《崇孝寺的牡丹》、被封为“探海侯”的团城古松、崇祯皇帝吊死其上的“罪槐”、《阅微草堂紫藤》、《太庙的灰鹤》……等幅,画了地方风物方面的民俗。《萝卜赛鸭梨》、《打冰盏》、《喝杏仁茶》、《喝茶汤》、《喝豆汁儿》……等幅,画了风味小吃方面的民俗。《一撮毛》、《玩雀》、《养鸽》、《架鹰》……等幅,画了旧北京市民或游民的众生相。若说还可以列举出一些,这些也都是民俗……
由此可见,既然人类社会发展中承传下来的文化现象,一般都有它的民俗特点。而民俗学是研究这种现象的一种国际性的学问,那么,《燕京风俗》画册如能在我国内地出版,不很可能会对在我国冬眠了许多年刚刚复苏的民俗学,是一股有益的暖气么!
我从隐约鼓吹《燕京风俗》画册的能在内地有出版社承担出版,不经意扯到了民俗学的在我国冬眠和复苏。这门由英国考古学家W·J·汤姆斯最早于一八四六年叫起来的专门学问,它的研究内容通常被认为主要是包括这样两个方面:一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风俗、习惯、口头故事和歌谣等等,二是关于研究这些民俗的专门理论。一八七八年英国成立了全世界第一个民俗学会。在我国是一九二二年北京大学最早出版《民谣》周刊;一九二七年广州的中山大学最早成立民俗学会,接着又于第二年出版《民俗》周刊和“民俗丛书”,算来也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只可惜它在“文化大革命”前就早已进入了“冬眠”!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祖国大地重又开始万象复苏,民俗学也没例外。呵,让民俗学这门生动活泼、饶有兴味的学科再进一步繁荣一下吧,我们民族的那么多多姿多采的民俗,正急待去进一步加强研究。
一想到这儿,我就又要提起《燕京风俗》画册了。如这部画册的第一幅彩图是《书春》,端木蕻良为这幅风俗画题了两首诗,其二是:
自从大门分两扇,
郁垒神茶已滥觞。
买幅长联占喜庆,
换上新装粉刷墙。
这当中春节的诸种习俗、春联、春联中门斗方惯写的“神荼”、“郁垒”,不都是民俗学的研究对象?《燕京风俗》画册的第二幅彩图是《卖年画》,图中的一幅年画是莲花下一个抱一条大鲤鱼的白胖男孩儿,这种祝福买画主顾“连生贵子”,“富贵有余”,乃至“榴开百子”……之类的题材,向来是早年年画的重要题材。
说到以石榴象征多子,那还是国际共通的。
我说如我国之以石榴象征多子是世界共通的,决非信口而言。如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的妻子赫拉的形象,就是右手拿一根神权杖,左手拿一个石榴。印度佛经故事中千子女神诃梨帝母的形象,又是右手拿一个石榴,左手抱一个婴儿……
其实倒是我国本来并不出产石榴。是公元前一百三十九年,汉武帝刘彻派张骞出使西域,才从古波斯带回石榴来的。北魏杨<SPS=1566>之的《洛阳伽蓝记》中记有一首洛阳民谣:
白马甜榴,
一实值牛。
这是说那时候洛阳白马寺出产的名种甜石榴,一个能值得一头牛的价钱。可见那时候石榴在我国还是稀罕物。
北齐的安德王有一次到李妃的娘家去赴宴,李妃的母亲送给他两个石榴。安德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吃罢饭抹抹嘴也没带上那两个石榴就要走。博学的太子太傅魏收忙提醒他:“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快把那两个石榴好好带上。”安德王听了,这才赶快高高兴兴把石榴带上……
这种习俗流传千百年。直到新中国建立,没大张旗鼓作为基本国策推行计划生育前,一些地方行订婚礼,还在讲究送石榴或石榴花盆栽。行结婚礼,还在讲究往新娘嫁衣中藏石榴,这些都是取“榴开百子”的吉利。
如此相类,一些地方举行婚礼要在新房中用枣和栗子“撒帐”,一边撒一边唱:“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以“枣、栗子”谐取“早立子”的吉利。那么,这种“榴开百子”和“早立子”之类的习俗,为什么能够流传那么久、那么广?它们都构成过一些怎样的类型、特点?它们是怎样在那么广大的范围传播开来、保留下来、发展起来?这种种情况又都说明了一些什么问题?我们今天推行计划生育,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又该怎样针对这种根深蒂固的民俗开展工作?
我不过仅就《燕京风俗》的头两幅画,随便举了几个例子简单提那么一下,就颇有一大批问题够我们研究一阵子了。而《燕京风俗》画册是有整整一百幅彩图,一百多首诗的。若是有哪个内地出版社能把它出版出来,我相信一定能对我国近年复苏过来的民俗学,形成一股推动力量!
可惜我只能看到这一问题,没有解决它的力量。
我把信息发出来,希望有强者感应到这一信息,会出来解决问题。
甲子年春节于广州
苏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