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随想的题目是《干扰》。“我象是一个旧社会里的吹鼓手,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拉我去吹吹打打。……我得会见各种人,回答各种问题。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别人总不肯放过我:逼我题字,虽然我不擅长书法;要我发表意见,即使我对某事毫无研究,一窍不通。”
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只为的做好自己想做的事,这本来是极容易理解的,可是偏偏多有这样的苛求:为什么不能把两者结合和统一呢?鲁迅不就写着“遵命文学”么?说起来,无非要求“你手写我口”罢了。自然会有一些生性随和的人,在热情怂恿之下,舍己徇人,随笔涂鸦,信口开河;其实应该问问那些好性情的人们,你抚心自安吗?尤其叫人担忧的是那样一种力量默默地在造就着“华威先生”,而确有“华威先生”也正乐此不疲。
第二篇随想的题目是《再说现代文学馆》。“中国新闻社记者谷苇来探病,闲谈中又提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快两年了,他以为这个馆总该挂起招牌来了。没有想到我的答复仍然是:好象困难不少,……那么就等待吧。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现在,等待毕竟有了着落,从《病中集》读到这篇随想的时候,现代文学馆已经建立。但是,这篇随想并不因之便变作过时文章可以从书里删除。这里有作者跳动着的赤裸的心,一种“如不及”“如探汤”的焦躁。“为了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应该伴随着有这么一种感情,可惜这种感情之足珍却至今并不是到处都被承认的。
第三篇随想的题目是《修改教科书的事件》。“三十年代……我在横滨一位朋友家中寄宿了三个月,我看见朋友代他女儿写的寄守卫满洲的‘皇军’的慰劳信稿,他居然相信日本占领满洲是为了赶走中国‘马贼’保护满洲人民……”。是的,他也是“一位朋友”,只是“人民听惯假话受了骗”。可是有些好心人偏偏不放心“真实”的教育力量,处心积虑地设置禁区避开忌讳,冷不防蜾赢乘虚而入,还任令它声嘶力竭“象我象我”地喧闹,最后让它意想不到地奏效。
第四篇随想的题目是《一篇序文》,是关于《家》的世界语译本的序文的话,其中说到起先的英译本的删节。“大段大段地删除,虽然我自己也感到心疼,但是想到我的小说会使人相信在中国不曾有过随地吐痰和女人缠脚的事,收到宣传的效果,我的民族自尊心也似乎得到了满足,而且英译本早日出版,还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英译本可以说是照出我的‘尊容’的一面镜子。”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感到一点动摇:再过十几二十年,等到我也进入八十高年的时候,我能够成熟到那个模样坦诚披沥吗?未必!“真诚”不是瓜熟蒂落的自然成长,讲求实效,不以虚假矫饰示人,这需要大勇,需要不懈的奋起。
正是这一点使我深感这位老人的精神并未随同他的年岁进入衰迟,他的爱憎是如此鲜明而执着,仿佛青春烈火,它是巴金《随想录》的基调,我想,我不用拙劣地逐段摘引全部三十篇的随想来加以论证了,改革和建设的时代是怎样需要这一种基调。
(《病中集》,巴金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第一版,0.51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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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