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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在长沙参加《芙蓉镇》的电影改编讨论会,回美后看积聚的《纽约时报》,发现国际文艺界三颗巨星的陨落,特别使我惋惜。这三颗巨星是法国影星茜蒙·辛乌瑞(Simone Sin-oret),意大利小说家意大洛·卡尔维诺和美国散文家E·B·怀特(E·B·White)。
最能引起我怀念的是怀特,尤其是国内目前正在推崇散文之际。怀特在美国当代散文大家中坐了第一把交椅。严谨持重的《纽约时报》甚至发表了一篇题名《怀特的要素》的社论来悼念,它说:“E·B·怀特不但写得好,而且激励好的写作。他改编了他在康乃尔大学英文教授威廉·史德伦克(William Strunk)写的第一流手册《风格的要素》。其中有几条规则:不要写得夸张冗赘,用名词与动词写,不要作过份的解释,避免用修饰词……”
《纽约时报》社论所提的几项“规则”立刻使我想到二十五年前自己所经过的英文写作训练。那时一个作家朋友欧乃斯特·顿特(ErnestWright,已故)就向我介绍了由怀特改编的《风格的要素》小册子。记得当时把那本书读得烂熟,今日从书架上取下来,吹尘一翻,里面重要的句子下还划满了红铅笔线。
《风格的要素》只不过薄薄的六十几页,但是对写作者帮助极大。五十年代后期我们一批朋友都在学习所谓《纽约人》杂志的写作风格。怀特是《纽约人》台柱之一,他的散文气度大大的影响了几代作家。而他是从自己的英文老师史得伦克教授受益。《风格的要素》经他改编后连年再版,是一本持久的畅销书,也是美国大中学生的教科书。
我不是在这里介绍一本英文文法书。不过,我既然悼念一位散文大家,便不得不提这本给他终身生涯当作指南的小册。各国文字虽然不同,但是我觉得文章的写作风格还是有共同点。这本小册有一段话论到风格与感性不能隔离,最使我有感触。“青年作家往往以为风格仅是文章的装饰,仅是一种使单调无味的菜<SPS=1884>易于入口的调味汁。其实风格不是这么独立的个体;它不能与文章分开,不能从文章中过滤……达到风格的必经之途是简单、朴实、清楚、诚实。”
我觉得《风格的要素》中所提出的几项规则也可适用于中国散文的写作:一、不要故意作态。写作应是自然的,自能形成独特的风格。二、多用名词与动词,少用形容词与助动词。三、多用具体、着实、明确的字句;避免无用的修饰词。四、不要写得夸张、冗赘。五、尽可能的修改重写;添加不如删减。六、不要作过份的解释。七、不要用艰涩的罕字,但也要避免俗套用词。八、简洁,清晰,明白!
当前的《纽约人》主编威廉·萧恩这样悼念怀特:“E·B·怀特是一位伟大的散文家,至上的文体家。他的文风是我们文字中最纯粹的。它是独特的、清晰的、易懂的、不勉强的、彻底美国化的、十全十美的。由于他的静静的影响,本国好几代作家都写得更好了。他从不写一个简陋或草率的句子。他对文学、文化、政治的风尚习气的反应是专横的。他是永恒的,他的著作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在《纽约人》创办人编辑哈罗·劳斯照顾与鼓励之下,怀特与詹姆斯·塞柏(James Thurber)替这本杂志决定了形态、音调与方向。虽然怀特住在远离名士淑女喧嚷的缅因州农乡,他的名气仍大,但幸而没有糟蹋了他。他对大自然的关系亲切而热情。他深爱他的农场,他的牲畜,他的邻舍,他的家人与文字。”
怀特的作品包括散文、随笔、速写、诗集、书信,著名的有《我的罗盘的方位》(The Points of My Compass)、《角落上的第二棵树》(The Second Tree from the Corner)、《这是纽约》(Here is NewYork)以及与塞柏合著的《性是否必要?》(Is Sex Necessary?)等。
对于他所特别关心的主题,他会热情洋溢的坦率直言。这些主题包括新闻自由与严肃,不受干扰的个人自由,广告业与商业主义对日常生活的侵入,大自然的保护,世界性政府的必要等等。异见者往往在他的精粹文章威力之前屈服。
作为一个作家,怀特的力量出于他对读者的尊重。他曾说过:“任何作家如对读者的智慧不具信任,就写不出好东西来。电视剥夺了文学的重要性,但我仍重视文字。”
上面所述的《风格的要素》一书,原是史德伦克教授于一九一八年在康乃尔大学课室内所授的笔记。怀特把它取来改编出版。多年以来,销售了好几百万本,是美国的英文文法用书中最具可读性、最经久的一本。书中的内容又有分析性,又有实用性。例如,作者说:“有力的写作是简洁的。一个句子不应有不必要的字,一个段落不应有不必要的句子,正如一张构图不应有不必要的线条,一座机器不应有不必要的零件一样。这并不是说要作家缩短所有句子,只提纲挚领地来处理他的主题。这只是说,每一个字必起作用。”
怀特并不喜欢他的爱勒文·布鲁斯(Elwyn Brooks)名字,故用E.B.两个字母代替。他于一八九九年出生于纽约州的佛农山庄。在康乃尔大学时,他已担任了校刊总编辑,后来曾任合众社记者,《西雅图时报》记者,终于一九二七年加入了《纽约人》杂志。他与塞柏是初期《纽约人》的台柱,为主编人劳斯的哼哈二将。
他的儿童小说包括历年不衰的畅销书如《夏绿特的蜘蛛网》(Char-lotte’s Web),《天鹅的喇叭》(The Trumpet of the Swan)等,儿童读者来函之多,使他的出版商哈泼与罗书局不得不印发多年前怀特所写的回谢信,信中有言:“你问我的故事是否属实。不,它们都是我所想象的故事,人物与事迹是幻想的。在真实的生活中,没有人家会有一个像小鼠的孩子;在真实的生活中,蜘蛛织网不会造字;在真实的生活中,天鹅不会吹喇叭。不过真实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种。其他有想象中的生活。虽然我的故事都是想象的,我希望其中具有一些真理——即是关于人与动物所感、所思、所行的真理。”
怀特的妻子凯瑟琳·安琪尔(Katherine Angel1)也是《纽约人》作者。他们在纽约住了十余年,于一九三八年移居他在缅因州所购的老农舍居住,安静得多了。可是他们的生活仍与纽约及《纽约人》有联系。怀特系于一九二六年在《纽约人》办公室内与凯瑟琳首次相遇。当时她是杂志的小说编辑,曾鼓励了不少有天才的青年作家,被视为《纽约人》杂志的“智力的灵魂”。
他们于一九二九年成婚,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夫人于一九七七年逝世,怀特此后的悲伤永存。凯瑟琳的遗作,散文集《在花园中向前向上》(Onward and Upward in the Garden)于一九七八年出版时,怀特在序言中这么说:“没有凯瑟琳,生活对我无补。”
怀特平时六时起身,在厨房火炉中点了火,即开始写作。他的初稿都是手写,修改时才用打字机。他的语句简洁有序,即使讲话时也是文法正确。他的乡村生活安静而松弛。他的儿子(造船建筑师)的家也在附近。因此他老年虽患了严重的健忘症,生活还不是太孤寂的。
怀特的读者们都知道他的缅因州农场是有历史性的文学领域。他的农棚给予他不少灵感,创造了不少童话中的人物;他在湖边船屋中著作《夏绿特的蜘蛛网》与其他故事。他也在那里写了好几百篇有时事性的短评,几乎发表在每期《纽约人》中。
怀特曾于一九六三年获得肯尼迪总统所颁予的“总统府自由勋章”,于一九七一年获得国家文学奖章,于一九七三年获选为美国文艺学会五十名永久会员之一。他于一九七八年获得普立策特别文艺奖。
二年以前,他的老迈已使他行动迟钝,但他仍以惯常的幽默口吻写信给友人说:“我有高度的心脏病;我已因视网膜的恶化失去了右眼的视觉;我手指的关节炎使我不能上表、不能系鞋带;我依靠七种不同的药丸而活着;我记不住有没有吞过药丸。
“同时,我却独自宿营在这个于一九○四年我初次来访的大池塘旁的波特·莫歇夏令营;我有一条长十五英尺的独木舟,这是我自己在汽车顶上带来的;今午我不用新英格兰式的正餐,只用些马丁尼酒与乳酪夹咸饼干,然后我走向农舍,在餐后坐了独木舟去钓鱼。
“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宁静,振作了我的精神;我仍能到六里以外的一个小型超级市场去购买莫克西(按,美国民间的补药名)。莫克西中含有龙胆根,乃长生之途,在基督诞生前二世纪即闻名了,今日对我颇有裨益。”
怀特享年八十六岁,遗有一子及妻与前夫所生的二子女,九个孙儿,十二个曾孙儿。
一九八五年十月八日于纽约
(本文怀特像,丁聪画)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