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纪德好象是人们熟悉的作家,但实在又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还很陌生。大家对他的认识也是截然不同的。一方面,三、四十年代的读者看过的纪德作品译本是《田园交响曲》、《窄门》、《地粮》之类,这些书介绍过来的是一位有进步性、富于同情心、风格洗练的纪德,得到过不少赞赏。另一方面,近几十年来就很少听见提起这位作家了,人们只是在一些苏联外国文学研究著作中看到对他的批判,说他是“反动派和亲法西斯的分子”;我国文坛对纪德要就是痛斥,要不就是讳莫如深。看来,这两个极端都不是研究文学的好办法。今天,我们应当能够比较全面地去评论一些外国作家了。对于纪德也应当实事求是地加以分析研究才是。
纪德是在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的。父亲是法学教授,死得很早,对他影响较少。他的幼年是在母亲“既虔诚又严峻”的清教徒气氛中度过的。这个敏感的少年人很早就开始写作。当时象征主义笼罩了整个文学界,他所最喜爱并来往的是马拉梅、瓦莱里和梅特林克;可以说,他的文学生涯的开始实在称得上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了。他相信:一切社会性的东西只是暂时的,不值得艺术家重视。这一时期的作品,如《那喀索斯解说》,①正说明纪德的自我欣赏与迷恋。他把艺术家的任务看成“表现”,其意就是说轻视一切偶然性的事物,艺术家要紧的是通过象征的方法去表现“绝对”。《地粮》(一八九五年,或译《人间的粮食》)这部抒情散文作品最能代表纪德成熟初期的思想和风格。这里面有作者丰富的生活经历,有他亲自接触到的城市、村落、沙漠、河流、绿树、男人和女人,可是纪德决不愿明白地实写种种事物,他只是写出自己在诸方面的印象与感受,描绘心灵的饱含宗教意味的皈依和狂热的声色欢乐之间的矛盾。“美纳尔克”——这个假托的人名仿佛是一个理想的代表,作者把思想和行为中的一切向他倾诉,有如忏悔。虽然纪德在这本书中也发出“扔掉我的书吧”这样的呼声(这个意思当然很好,这说明他已经开始认识到封闭在陈旧的领地里的危险!),但是他的那种精致趣味,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那种不彻底的同情,总是走不出他狭小的个人圈子。劝告他人扔掉“我的书”,其实他自己并没有扔掉。然而我们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到,他自幼获得的深邃的宗教意识在他身上却变成了泛神论,后来索性变成了对宗教的反抗。
那么,纪德从哪里再开始呢?
纪德早就计划去刚果旅行,但一直推迟到写完《伪币制造者》之后才实现。他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四日从法国动身到刚果去。从前(一八九三——一八九四年)他曾经几度到过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但是那不过是纵情于狂放的感官享乐罢了,对于真正的非洲毫无所知。现在他深入腹地,亲眼看见了他的“同胞们”正在那边干着些什么,他看到了法国殖民地上的残酷剥削、奴役与民族压迫,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感到非常震惊。他在《日记》里写道:“现在既然我知道了,我必须讲话。”于是,一九二七年,他发表了《刚果之行》,揭发那里殖民者的暴行。此书一出,立即引起整个社会的强烈反响,一群拥护殖民者纷纷对他报以狂怒与诟骂。
本来,在他出发的时候,他只是抱着猎奇心理去赤道非洲观光的——那边有奇花异草、珍禽怪兽,然而却没有想到所过之处景象如此触目惊心,无意间这对他倒成了一次社会教育。在《刚果之行》中,他记下了法国投机商人用欺骗手段压价收购橡胶,以及殖民地“木材公司”只因为当地黑人没有给他们送上橡胶(实际上已经送过双倍)而被罚负重在烈日下跑步,力竭倒地,立即遭到棍棒毒打,以至于死。他记下了许多黑人被一个个脖子上套着绳索,连成长串,象牲口一样,顶着装载木薯的箩筐奔走,五天不发吃的东西。他记下了,即使是小孩也逃不脱殖民者的魔掌,同样被绳捆索绑着强迫劳动,不付工资,不给饭食。他还记下了,只因为居民不愿迁居到卡诺公路上去,博达的行政官员就派了中士扬巴到博森贝雷一带村庄去进行“惩罚”,在每个村子里都抓走两、三个人,然后集体枪杀。在这种血腥镇压下,黑人大批逃亡到深山老林里去,“不逃就会受到更严酷的迫害”。甚至那几个敢于向纪德申诉的人,连同翻译,事后马上就受到拘禁,失踪了。这些人间丑恶不但记录在纪德笔下,而且深深地记录在纪德心上。他感慨地说:“过去,在某些人的笔下,黑人被描写成懒散、怠惰、无需无求的人。不过,我却认为,他们的冷漠之心主要是被奴役、遭苦难而造成的”。而那些殖民者呢?纪德写道:“白种人来了,见什么就拿什么,一个钱也不给”。
纪德目睹这些惨状,十分激动,他写成材料寄给了总督,希望能有些改良措施。真是与虎谋皮!他的这种作法恐怕只能叫那些殖民地官员暗暗发笑吧。既然整个殖民制度本来就建立在剥削与奴役上,那么向爬在殖民地人民头上的吸血鬼反映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这对于作家本人,却促成了一个巨大的转折,正是这次刚果之行引起了他的思考,使他走向新的路程。从前他思想的主题只是拯救自己的心灵,追求“自由”、“解脱”,现在却渐渐扩大到变革社会了(起先当然他只是从梦想改良开始);从前他只集中兴趣于个人遭遇,身边琐事,现在更想到了他人以至人类的命运。现在,他的人道主义目标要比他的出发点远大,远大得多。他想象在遥远的将来,地球上都是“不受奴役”的人;他承认“也许众人比起个人来更重要”。因为这个缘故他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一本散文著作《新的粮食》就与往日的《地粮》不同。在这本新作中他宣布:“我的幸福就是增加别人的幸福。我需要人人幸福我才能幸福。”尽管他不是一个斗士,他却运用了力所能及的各种方式,写文章,演讲,为和平、为社会进步作鼓吹。他曾专程去到柏林,为反对德国法西斯对季米特洛夫的污蔑和迫害,提出抗议;一九三二年,他和古久列、马尔罗一起参加并主持世界文化和平大会;一九三六年应斯大林的邀请访问苏联,并在莫斯科红场上为高尔基逝世致诔词,深切悼念这位文化巨人;他紧握拳头,向旧世界宣战,他在《日记》中写道:“如果需要献出我的生命来保卫苏联的胜利,我会立即献出我的生命。”
这一切都始于一九二五年他的刚果之行。
我不能忘记这本书(应当感谢译者所作的努力)中所描写的非洲风光多么美丽迷人:浩瀚的大河,浓密的林莽,鲜艳的花卉,以及各种令人惊异的自然奇观。“气候、日光、丛林、花香、鸟语”,这些描述都是纪德最擅长的。我想:读这本书的人都会深深为这种异国情调所吸引吧。
今天,距纪德写这本书的时候过去了六十年,刚果人民已经挣脱了殖民主义的锁链,获得独立,但是纵观非洲大陆如南非等地,同样的、甚至比那时更加严酷的现实依然存在;但是,世界上的人民(包括白种人)觉悟的愈来愈多,力量也愈来愈强大了。我深信反殖民主义的斗争必将以取得全胜告终。
读纪德的《刚果之行》,温故知新,令人深思。
(《刚果之行》,法国安德烈·纪德著,刘煜、徐小亚译,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四月第一版,1.20元)(本文头像纪德,丁聪画)
①《希腊神话》:那喀索斯这位美少年只爱自己。回声女神向他求爱,为他拒绝。爱神阿弗洛狄忒为了惩罚他,使他终日凝眸于自己的水中倒影,最后他憔悴而死,死后化作水仙花。纪德此篇有卞之琳先生译文。
徐知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