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拈出一条括注来絮叨而不及正文,颇有些郑人买椟的味道。不过从这里倒也可以省识杂文的特色,它往往如散珠走盘,转侧闪光。杂文信息多,知识广,而又生面别开,片语居要,牖启思考,使人每能有所触发。《宋云彬杂文集》正是使我喜欢的这样一本书。
宋先生降生于一八九七年。他说,“辛亥革命时我已经十多岁了,当时情形还历历如在目前。”(页77)在《辛亥革命与袁世凯》那篇文章里,他就写下了一件生动的往事:
当时我们读过种种革命的文告,也读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知道从此中华民国的人民都享有平等自由之权。而且事实上已光复的几个省分,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等,确实很自由。记得当时临时政府的内务部忽然颁布一种《报律》,第二天上海各报都刊登着一篇同样的文章,题为《掷还内务部所定<报律>议》孙大总统看见了,便下令取消这个《报律》。
真是闻所未闻!只怪我涉猎不广,从不曾在近代史的讲义上读到过这样的记载。可是孙中山的容止识度在这里岂不灼然可见,栩栩如生?而且我们还能进而想见民国初建时全社会意气风发、人情振奋、敢议论、敢指斥的昂扬志概,实在读之神旺。
其时宋先生方届舞象,《报律》的存废于他可谓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但时过三十年,直至宋先生临写那篇杂文,此事竟依旧“历历如在目前”,看来已经烙上宋先生的心版,拂拭不去的了。我以为,恐怕也正是此时的革命风会,开始塑捏起宋先生一生的风骨来。
宋先生是文史学者,在他的文章中常被提到的也多属术业专精的学者如章太炎、吴检斋。但这也如鲁迅说过的,恐非因为他们是学者,却为了他们是有学问的革命家的缘故。因之在论议这些学者的时候,每有独见。在《杂抄三则》之三《章太炎的<谢本师>》一节中,宋先生写道:
章太炎受业于德清俞曲园(樾)。太炎加入革命党,反对清廷,曾受俞氏呵斥,他撰《谢本师》一文,起而抗辩。……当时清廷的专制淫威,可以使人遭灭门之祸,他既加入革命党,公开声讨清廷,深恐因此而连累到他的本师,特地写这篇文章替他的本师预作开脱地步。当时他们师徒之间,一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
耆硕并世而不获接席交言,读了上面那样的文字,殊憾自己的福薄缘浅。宋先生这番论议显然可看做他本人执守的动定进止之体用。杂文最不能隐匿作者的性格,读其文而兴仰慕尚友之想,是杂文经常会引起的反应。
这个集子共收文九十七篇,篇末大都注有写作年月,始自一九三四年,终于一九六五年。其中一九三八年以前的仅存二篇,一九五七年以后的又只得四篇。书前秦似的长序说到,“到了一九五六年前后,对于诸如有些干部搞浮夸风,搞一言堂,公然破坏文物,轻视知识文化等等‘左’的流风,云彬又有了不能已于言者,在一两篇文章中提出了一点意见,不料竟以此贾祸。”所说的“一两篇文章”,今存集中,不难指认,重读一过,感叹如何!
宋先生的文章,我以前读得不多,偶忆《文史资料选辑》中尝有《开明旧事》,此集未收,检一九八五年出版为纪念开明书店创建六十周年的《我与开明》,竟也未收,但有吴甲丰先生忆念宋先生一文。重读吴文,弥益怅惘,文中引宋先生集龚一绝云:“夜思师友泪滂沱,无故飞扬入梦多。各有清名闻海内,侧身天地我磋跎。”秦似在序中说,宋先生下放到湖北咸宁时,已经七十多岁,“在那儿,扛大粪走不动,被踢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是经常的事。”病倒后经千方百计设法接回北京治疗,“直到他逝世,整整九年闭口无言。”论宋先生的遭际,磋跎两字实不足以尽之,而清泪结梦,殆为后之读者所难免。“生不逢时尚倾国”,读此书不禁想起林旭《晚翠轩集》中的诗句来。
(《宋云彬杂文集》,三联书店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第一版,3.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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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