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约翰·厄普代克写信给她道:
我很为我自己和为这杂志悲哀,因为我想你是一位不能由他人替代的编辑。过去三十年来,杂志如此出色,极大部分可说是你个人的功绩。我不太理解当编辑的人,可是你对文句的新鲜反应,给予我有效的帮助。我珍惜我们合作的每一时刻。
凯撒琳·怀特是著名散文家E·B·怀特的夫人。一九五五年是个重要的年头。那年怀特夫妇到英国游历,终得在牛津会见了这个已在替《纽约客》写稿的前途无量的青年作家。厄普代克于一九五四年于哈佛毕业后,来牛津进修一年。凯撒琳当时就邀请厄普代克加入《纽约客》阵营。此后三十余年来,厄普代克不但经常在《纽约客》发表小说、诗、书评,而且已成为世界第一流作家。
约翰·厄普代克只不过是凯撒琳·怀特手下大将之一,另一个也是举世闻名的作家:佛拉地米尔·纳布考夫。我最近读了一部新出的凯撒琳·怀特的传记,书名也是《向前向上》。任何对美国当代文学特别是《纽约客》杂志历史有兴趣者都应一读。可是因为凯撒琳是位编辑(我的男子沙文主义本能几乎在这里加上一个“女”字;单是这个意念就该打屁股),我对书中描写她如何处理这位母语乃是俄文、且自视甚高的天才作家的章节特别觉得有趣。当编辑的不但应有卓越的文字才能,而且应是圆滑的外交家,懂得如何抚慰作家受了伤的自负心理。作为作家,我自己也不甘心编辑的随意窜改;不过我懂得编辑的苦衷;我的立场是,如果编辑与作者对某一篇文章的意见两不相立,而作者不能同意修改,那篇文章不如抽出不登。
纳布考夫在《纽约客》发表作品是出于埃德蒙·威尔逊的推荐。一九四四年时,纳布考夫穷愁潦倒。威尔逊欣赏他的天才,先替他介绍几首短诗在《纽约客》发表,然后要求编辑部与纳布考夫订立写作合同,使他有经常的收入。那年六月,凯撤琳写信告知威尔逊,《纽约客》已批准预支稿费五百元,可由纳布考夫的文稿作补偿,可是《纽约客》必须享有“第一阅读权“(即是说,任何文稿必须先给《纽约客》一阅,如不用,始可投寄他处)。四十多年前,五百元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但是凯撒琳也已认识了纳布考夫的天才。她是在威尔逊夫妇(玛丽·麦卡锡)的公寓中与纳布考夫相识,而威尔逊早已于一九三四年开始为《纽约客》写稿。凯撒琳乃是《纽约客》创刊人兼主编哈罗·劳斯的最重要助手。
编辑与作家之间关系在传统上是相对的。根据麦卡锡之言,威尔逊并不买凯撒琳的账,可是他还是将天才纳布考夫推荐给她,因为他相信在《纽约客》所有编辑中,只有凯撒琳才会欣赏纳布考夫那种才能。一九四○年纳布考夫初到美国时,第一篇稿《少女》(Mademoi-selle)投寄《纽约客》,未经凯撒琳过目,立即被低级编辑退回。这篇小说后来在《大西洋》月刊发表,凯撒琳初读,惊为奇才,剪下来给劳斯看,相信纳布考夫的作品适合于《纽约客》。此后,威尔逊就叫纳布考夫将稿件直寄凯撒琳。就这样开始了一个长期的、有时相当困难的编辑与作家的交往。
所谓困难,主要起源于纳布考夫的文句风格。不但他出身俄语家庭,而且他爱用外国字,古老字,以及晦涩的或科学的名词。而他又讨厌编辑的修改,特别不愿以简明易懂的用字来替代他的艰涩难解的字。
某次凯撒琳写信给他道:
我在这里附上“我的母亲写照”与评注。我怕这些评注会引起你的沮丧、愤怒、至少厌恼。……我已在前信中告诉你,我们非常喜欢这篇稿子……,可是那些生涩的长句与外国字却颇使我们不安。我真希望能与你当面讨论你的文稿……在信中是讲解不清的,唯有在谈话的时候,我始能解释为何要请你合作,为何将字句简单化不会损害你的文学效果。当然我们有时也喜欢不平常、不熟悉的字(也不反对你文稿中这类生字的众多);我们喜爱你的风格,但是在这篇文稿中,我们都觉得你过分给予读者重担,反而减却了你的回忆录的文学效果,因为你这篇文字风格不象文艺,几乎是学院式的……。我想,原因恐怕是在你不能知道,那些你所用的生涩的英文字困难得甚至会驱使受过教育的英文读者去找字典……。读者如果必须求助字典,他读你故事的乐趣就大减。……劳斯先生说,由于《纽约客》一向重视简明,一向主张应该用简单文字来解释难事,如果刊用了你这些生涩难懂的字,他会觉得很不自在、很为尴尬。
如果你坚持一字不改,我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这是你的决意,我们这里都将很痛心。(我绝不忍放弃你所有回忆录中这个最动人的一篇!)我衷心希望你能够、也愿意与我们合作。请记住,所有铅笔所注的修改只不过是建议。我们宁愿你用自己的字来改。如果你以为我们确是错了,请不必介意与我们争辩。我实不但是为《纽约客》着想,也是为你着想。我很诚意地感到,在这里的例子中,你的英语学识反而损害了你所想达到的感情上与文学上的效果。我们并不要降低标准,可是我们要读者能够不必靠字典来阅读我们所发表的东西。
纳布考夫学英文,好象是从研读牛津大字典开始的。在那同时,他也研究拉丁文。因此后来他用英文写作时就自然而然地掺入了艰涩的长句。凯撒琳·怀特一面喜爱他的作品的独创,一面又深为她的编改工作头痛。在他的文稿上她所花的时间较其他作家为多,可是在她繁忙的编务上她还是细花心计地与纳布考夫打交道。主编劳斯也同样钦慕纳布考夫的作品。关于后者的英文学识,劳斯某次在一个备忘录中对凯撒琳戏称:“怀特夫人:如果他被聘为英文教授,请通知我。我也许会自刎。我们好象也负一份帮助他获职的责任。”
纳布考夫自己形容他的著作犹如织“蛛网”。一九五一年,他的一篇文稿被拒。他写信质问:“我不懂你所说的‘势不可挡的风格’是什么意思。所有我的故事都是风格的蛛网。……你过去所喜欢的《最后的证据》那几篇不过是用“风格’织合在一起的印象记。对我而言,‘风格’就是实质”。
凯撒琳回答道:“我不反对风格的蛛网,如果这蛛网是件装饰品,是个美丽的外壳,适用于《最后的证据》那类作品的内容。可是一个蛛网在太牵连纠缠的时候也可成为陷阱;如果风格不合于实质,读者们可象苍蝇一样地被作者的风格所缠死……”
由于她不愿失去这位天才作家,她特别小心地对待纳布考夫。《纽约客》稿费之高也阻止了他向他处投稿(“第一阅读权”规定所有稿件必须先由《纽约客》取舍)。编辑客气地表明,任何修改必须先经作者的“同意”或“准许”,而纳布考夫很明白,他如坚拒编改,他的作品便不会在《纽约客》发表。当编辑的并用其他手法来取悦作家:除了预支稿费之外,凯撒琳并敦促杂志邮寄部尽早的将每期刊物寄给纳布考夫;将他的名字向各种基金会推荐;将他介绍给社会知名人士;替他在出版界与宣传方面帮忙。她习惯了他的脾气性格,因此,某次在她假期时劳斯亲自代替了编改工作,纳布考夫就怒而写信告威尔逊,时间是一九四五年:
二三星期前,我售了一篇故事给《纽约客》,稿酬很不错。不幸“编校”这稿件的是一个名叫劳斯的人。我写信向怀特夫人抗议,说我不能接受任何荒谬、恼人的窜改(在这里那里放进一些字句把意思“连结”起来,以使“一般读者”易懂)。在我一生,中我从没有这种遭遇。正在我几乎要叫他们退稿之时,他们突然让步。我除了报答怀特夫人好意、同意了一个小小修改以外,故事总算是完整地发表了。我一向甘愿纠正文法错误——不过我现在已向《纽约客》明白表示,从此以后,我的文稿不得编校。我真发火!怀特夫人曾不断来信来电,终于在她赴缅因州途中来见我。现在我们已恢复交情。
怀特夫人不断予他鼓励与赞扬,常与他通长途电话,一面又在信中称赞他的作品,也关心他在私生活方面的不如意或病痛。她用高额的稿酬来引诱纳布考夫投稿,有时不惜用同样方法诱致他同意编改。纳布考夫成名之后,来稿渐少,凯撒琳就不断写信催稿,请看下面一信中她的口吻:
亲爱的佛拉地米尔: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你和夫人维拉可好?你儿子呢?我渴望你能来个信息,也渴望你再给我们一个“普宁”故事。我们竟敢如此希望吗?我们太久没有你的稿件了……我不过要让你知道我们急需你的文稿。
《纽约客》稿酬在那时的各种杂志中是最高的(这地位今日已被《花花公子》之类占去)。《纽约客》如果喜爱一位作家而大批收购他的作品,每年六篇以上,又提高稿酬百分之二十五;而且,它与作家所订的“第一阅读权”合同中又注明,生活指数如上涨,稿费可以另外提高百分之二十五。这是一种很聪明的投资,多年来《纽约客》的声望之高、以及它所提拔的一流作家之多,还不是因为它不藐视摇笔杆者的货色!
在凯撒琳·怀特的一生编辑生涯中,她所最遗憾的是《纽约客》未能发表纳布考夫的名作《洛丽泰》的一部分。那本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一个中年男子亨勃对发育期间少女发生欲情的性心理,于一九五五年出版以后成为国际文艺界大事。穷愁潦倒的纳布考夫突然致富,于一九五九年迁居瑞士去享后福了。
《洛丽泰》是五十年代初期、纳布考夫在康乃尔大学教俄语时所写成。由于小说的内容,原稿被四个美国出版商所拒。同时,纳布考夫也怕此书如在美国发表,他可能会失去康乃尔的教职。结果,他找到巴黎的奥林比亚书局(专门刊印亨利·密勒等所著的充满坦白性描写的小说),不过稿子要先经由凯撒琳阅读。不料凯撒琳于她前往法国前夕才收到此稿,没有时间,而纳布考夫的电报中又不许其他《纽约客》编辑过目,因怕内容会“触怒”他们。
凯撒琳于一九五七年才有机会读到纳布考夫送她的上下两册《洛丽泰》(奥林比亚版本)。她并不赞许小说中心内容,可是她很觉遗憾,因她相信书中记述亨勃与洛丽泰旅行时的滑稽可笑的章节,写得特别精采,可以由《纽约客》选用。那年三月,她写信给纳布考夫,坦白告诉她的读后印象:
我在上周读了《洛丽泰》;一开始我就不能放手,这对我并不是一件易事,对你说来可算是恭维。尤其是这书使我落入黯沉的心情,而在我度假时的逃避主义情绪中,我可避而不读。象我这样家中即将有五个发育女孩的人——我的孙女儿,其中之一年九岁,皮肤金黄,臂膀瘦削,正在我家暂住——,怎可不为这本书深感不安?你会猜测我不喜爱此书。如果我说我喜爱,那是不诚实,虽然我不时发现书中的精湛技巧。这并不是说此书吓坏了我,我不以为此书应该受禁……这只是因为我对精神变态者从来不能有真正的同情,对我看来,他们似属于医学的范畴、而不属人性的范畴;而我从不喜爱病理学性质的小说。不过我欣赏并钦慕你对美国社会的观察与评语……下册甚至引起我对亨勃的少许同情。所以你看,你实际上已完全达到你的原来目的:你使我的头发直坚,你使我浑身战栗,你刺激了我的头脑,你引起我的恶感,也引起我的(虽然是勉强的)钦慕。阅读这本书是我难忘的经验——虽然它使我十分难受。它并没有令我觉得象你的许多读者所感到的欢欣。……你一定对我很光火。不过由于我对你的爱慕,我不能只客客气气地不发一言。请原谅我对你的放任的放任。
凯撒琳在信的结尾这么签署:“多多的道歉!你的谦卑的倾慕者,凯撒琳。”她的朋友常常奇怪,凯撒琳是个“端庄”的妇女,纳布考夫怎么敢将这部淫猥(当时的社会标准)作品原稿送给她看?可是纳布考夫显然对凯撒琳的客观见识与开明思想有信心。
凯撒琳·怀特于一九二五年加入《纽约客》编辑部,那时杂志出刊不过六个月,她一共工作了三十五年,经她编改、提拔的作家除了纳布考夫、厄普代克以外,不胜其数:玛丽·麦卡锡,约翰·奥哈拉,娜婷·戈迪默,琪恩·史德福等等。我所读的这本《向前向上》的传记作者名琳达·戴维丝(Linda Davis)。这是她的第一部著作。此书甫于七月出版。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六日于纽约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