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知道以西方人而加入日本国籍，介绍英国文学的小泉八云其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但在我研习英国文学时，小泉八云一本有关英国文学的论著，却是我们外行人了解英国文学的敲门砖。我甚至已忘掉当时被我视为至宝的那本书书名，但小泉八云这个人却永远铭记在我心头。不过当年除了知道他是欧洲人，浪迹江湖，最后飘泊到日本，就在这个国土里定居，终于成为日本公民，其他则一无所知。据说他一生写了二十本书，有关日本的就有十二种，至今在欧美学术界中，研究日本的读者，这十二本书作了他们探索日本的指南。虽然有的批评家论及小泉八云写日本的篇章，未免失之于浅，不能触及当时日本的现实，给日本一个清晰的概念；但是恐怕这一点连作者自己也难以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对日本新来乍到，知之不深。有次，小泉八云在一封致友人信中，自己也承认，他不知道“什么是一条船，一座房屋，一个农庄，一处果园，一只表，一所园林，以及在可能的环境中，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如果他手中握的是支如椽巨笔，则笔下那种灵敏感却是十分纤巧的，这种灵敏感绝不为其他西方人所能掌握。因为从一开始，小泉八云便不是一个来日本的观光者，而是一个落户人，公民，教授和家庭的一员。他之在日本的存在，从其性质上讲，是企图解释东西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并寻求人类的相互理解。
　　在一切文学形式中，小泉八云认为日本的民间故事及传说，最适宜于他的研究工作。他从自己的妻子及其他人那里谛听和熟悉了这些传统故事并加以消化运用，使之合乎东西方读者的胃口并使他的努力成为一种启蒙的艺术。小泉八云钦佩安徒生，而且深感寓言及民间故事对于一国文化研究的重要性。
　　传记中最动人的是一帧照片，小泉八云穿着一件夏季和服，箕踞在日本松江他家的走廊里。他的一只眼睛注视着日本庭院的恬静世界，左眼因幼时一件意外事故，已经瞎了而且低<SPS=0692>了下去，右眼因深度近视又向外鼓出，肯定是一副猥琐相。这一形象显示了小泉八云的身材与他所享声誉的不调和——他站起身来不过五英尺略多一点儿高，而他却是一家日本家庭的中心人物，并是位世界闻名的学者。他殁于一九○四年，享年五十四岁，原名叫拉夫卡地奥·项，日本名则是小泉八云。
　　一百年前，小泉八云过着严峻的生活，从美国飘流到日本，心绪是十分惨淡的，但由于他具有文科和文学上的才华——甚至可以说是天才——他是个有众多头衔的人：新闻记者，散文家，批评家，翻译家，小说家，书简作家，佛教释义人，而最突出的，则是阿拉伯和亚洲民间传统的研究者。他生于一八五○年，母亲是个希腊人，父亲则是英吉利与爱尔兰的混血儿。六岁生辰时，他的父母离弃了他，他不得不由毫不疼爱他的都柏林亲戚抚养。他就读过不少寄宿学校，那些学校的师长大都冷酷无情，学校的校规又十分严厉，他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成人。
　　这便是传记作者乔纳森·考特在《飘泊的幽灵》一书中所写的这个人，“他在一生不同的时期中，备尝贫穷之苦，无家可归，夜晚露宿在伦敦，辛辛那提和新奥尔良的街头巷尾，他不顾社会的戒忌和有关人种混杂的法律，与混血儿和黑女人杂居在一块，发生性关系。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他勤学，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出色而又有教养，大部分自学成才的放浪不羁的文人。”
　　小泉八云十九岁来到美国，生活无着，甚至无栖息之处，但是他靠了写的一篇关于英国诗人丁尼生诗篇的散文，说服了《辛辛那提问讯报》的编辑雇用了他。这一机会比他找到一处可以避风雨的房子还重要：小泉八云在以后的二十年中，为这家或那家报纸工作，起初在辛辛那提，以后则在新奥尔良。从一开始，他的文风便是一种夸张华丽的描绘，带着一种古怪的，希奇的想象；但是不久，他在新闻界里便被人承认是个有特色并创新的声音。作为酬报，他差不多被赋予可以自由选择题材的权力。
　　童年时期的辛酸回忆和畸形的自卑感，小泉八云一向以为自己在人世间难以自处。如今，他既得到了新闻写作的自由，他便致力于社会上处于社会与心理边缘事件的描叙，他写街头的妓女，施暴的凶犯，混血种的艺术家与伏都教的巫师，佛教徒与神秘主义者。他<SPS=1701>译法国浪漫主义作家戈蒂耶和彼尔·洛蒂的作品，批评那些深奥的文学书籍，并将大量的印度及阿拉伯民间故事介绍给他的读者。
　　报纸上刊登了小泉八云的所有文章，而编辑们对他写的词藻华丽，意气风发的文字，不作一字的删改。他们也不阻止他有个性的生气勃勃的想象力。像文坛上比他早期成名的诗人威特曼，以及小说家哈特·克朗与德莱塞一样，小泉八云发现报纸的极大部分读者是男性，不像当时刊物经常受到审查和社会上伪道学派横加干涉的影响，因此充分利用这一点，大事撰写他独特的文章。　　
　　传记作家乔纳森·考特是位写各类书籍的作者，是《滚石》杂志的特约撰稿人，解释说这本《飘泊的幽灵》“是对于小泉八云作品的一个选集”。但是这本书越写到后来却成为一种“非正式的传记读物”了，而原先考特的企图是将小泉八云的生平结合所选用小泉八云的作品的摘录写成一书的。不幸，其结果是本既令人鼓舞而又令人有落空之感的混合物，经常受到结构的不可捉摸性而显得晦涩。批评此书的论者认为小泉八云的生平故事是使人有被强制接受之感，因为其叙述似乎又都由材料杂凑而成，特别是有的摘录竟长达十余页之多。有些内容，尤其是早年作新闻记者时所写的文字花梢的文章，显出选用和摘录的不得当；虽然书里不时有些严肃的文学分析，却也无补于事。
　　但本书叙述到小泉八云抵达日本后，内容就比较紧凑，一半是因为彼时他所写的文章较为动人，一半则是考特对小泉八云文章中在抵达的国家和她的社会文化史的复杂关系，充满神秘色彩与异国情调的笔触，已经有所察觉而努力避开。事实上，《飘泊的幽灵》有时看来似乎是一个朝山进香人对于作家的膜拜，又是一种反映在小泉八云作品中考特本人气质的认同。
　　自从最后一本小泉八云的传记出版以来，已经有三十年了，一般读者则仍在寻求小泉八云的文学生涯，而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本子，读者可以无憾矣！
　　　
　　Jonathan Cott，WANDERING GHOST，The Odyssey of Lafecadio Hearn，New York，Alfred A.Knopf，438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