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日子以来,常常看到报上登着关于文化不景气的消息,人们所议论的,总不外乎教授卖烧饼、学生办公司,似乎唯有这些令人沮丧的事件才是一种“新”的气象,才是热门话题。相反的消息,譬如像这样的盛况的学术活动,也许在传播媒介看来早已是老掉牙了的故事。然而我仍然为这样一种纯情的学术气氛所感动。那天演讲到最后的时候,我忍不住说,如果这商品经济大潮是一个“海”的话,我愿意看到在茫茫商海中依然行驶着学术之舟和依然屹立着知识分子人文传统的“绿岛”。
这种呼吁我以为在当代社会里决不是虚弱的,即作为一个认真的知识分子来说,在今天并不会感到孤立,问题在于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岗位。长期以来,知识分子一直在扮演着某种角色,封建时代里,知识分子唯通过政治活动才能体现其自身的价值,所以必须在“庙堂”里面对君主,战战兢兢地实现他的经国济世的理想;到了现代社会,知识分子把自己的位置从庙堂转向了“广场”,所谓“广场”自然是一种政治民主化的产物。但知识分子依然扮演着角色,不过这回是面对了大众,在千百万激情燃烧下的眼睛面前,他活得理直气壮,但又是那么的累人。有时候,他无法用自己的话语与大众交流,既然想成为广场的主角,他就必须同支配广场的激情达成某种妥协,或者说,他只能被激情所操纵。在盲目性这一点上,广场上的知识分子与大众有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现在好了,商品大潮一来,广场瞬间变成了集市贸易市场,处处弥满了讨价还价的世俗喧嚣,还有谁来关心一下知识分子——这个被宠坏了的平民偶像?既然观众失去了,那你就只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回到自己的学术里去,再也没有千百万双眼睛盯着你看时,唯有一双眼睛会永远监视着你,那是你自己的眼睛。当再也没有大众来关心你,议论你,评判你的时候,只有一种标准会永远地制约着你,那就是你的良心,知识分子或许真到了面对自己的时候了。
关键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的岗位究竟在哪里?你的传统究竟在哪里?你在何处安身立命,同时又适如其分地履行你的使命与责任?这些问题想起来也太累,但又是那么的实际。尽管时代的变化那么的快,不同时期面对的现实与困扰的问题是那么的不一样,但是,作为一种知识分子良知的寻求和捍卫,我以为是一致的,应着了鲁迅生前一向喜欢的两句无常鬼的戏文:“哪管你——铜墙铁壁;哪管你——皇亲国戚”。每当念着这两句怪怪的戏文,想着无常手执链索一往无前跳过去的样子,我就会如孩童般没心没肺地接着哼下去“哪管你——”似乎很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概。
不过也有不能或不忍“哪管你——”的时候,那就是当自己的书即将问世之际,心中总会泛起一种婆婆妈妈的感情来。在这年头,出版学术书籍困难,出版论文集更加困难,这几乎成了常识。识时务者,尤其是吃文化饭的识时务者,本该是审时度势。然而我的脾性偏偏是喜欢逆着潮流动,做学问是这样,做事情也是这样。一篇一篇的写文章,议论各样的问题,又写读书随笔、通信、杂记、散文……路是愈走愈宽,学问却愈做愈散漫。结果轮到出书了,问题就来了,哪家出版社肯出这样摆明会赔钱的书呢?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反而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坚持每隔一、二年编一本论文集,并以每年的图腾为书名,于是有了《笔走龙蛇》、《马蹄声声碎》和《羊骚和猴骚》三本,收了近五年写的各类文字。谁都知道,这五年中国现代历史留下过极其深刻的痕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虽不能做东林党人似的事事关心,但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是认真地生活过,也认真地思考与感受过的,面对已出版的三本书,我对自己走的道路,仍然是充满信心。
抒臆集
陈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