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会怀疑奥地利人民具有很高的音乐修养,不过我揣想,那济济一堂的穿着礼服、盛装的先生女士们兴高采烈地出席这节日音乐会,也许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从乐队的琴弦上温馨地流泻出醉人的旋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时光倒转,昨日接替了今天,把满院的听众带进了当年那个风光旖旎、青春常驻,花香、酒香融合着脂粉香的繁华世界。感谢施特劳斯,为了他把一个值得怀念的一去不返的好时光用美妙的琴音永远保存下来了。在两小时的管弦乐声中,纷纷攘攘的现实世界消逝了,人们被送进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旧梦;乘着音乐的翅膀,飘飘然地陶醉在一种怀旧的情调里,那有多么美妙啊!只听得满场掌声雷动,在这如痴似醉的时刻,小约翰·施特劳斯已和一个民族的最美好的历史回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他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圆舞曲已成为奥地利的民族文化传统的一个诗意的象征了。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对于孔老夫子,那尽美又尽善的韶乐,召唤起黄土文化的最美好的历史回忆,不由得叫他老人家神魂颠倒,在白日梦里流连忘返。可是传说中的、尧舜治理下的纯朴得像伊甸乐园般的黄金时代,毕竟离今天这个现实世界太遥远了,太渺茫了;对于今天的炎黄子孙,回顾历史的长河,最叫他们悠然神往的恐怕还是盛唐气象。遥想当年,那真是一个兼收并蓄、地灵人杰的伟大时代,涌现出数不尽的风流人物,有画家、书法家、舞蹈家、音乐家、诗人……千载之下,吟读那些意境雄浑开阔、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唐诗,我们的喜悦中渗透着一份民族自豪感。
历史进展到了近代,西欧的小施特劳斯一边演奏小提琴,一边指挥乐队演奏自己的圆舞曲,好不潇洒!好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在东半球,咱们的老大帝国却国运日蹙,气数将尽,有志之士叹民生之多艰,仰呼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东方和西方的历史背景差距太大了。当然,一曲《蓝色多瑙河》同样能拨动我们东方人的心弦,也许由于偶然的机缘,还会从尘封的记忆里唤起个人的一段富于浪漫色彩的梦境;但是总不能像奥地利人民那样地如痴似醉,在那轻松活泼的三舞步节奏里仿佛听得了整个民族的心房在跳动——男女老少都沉浸在一个美好的历史回忆里了。
这正像现代的英美意象派诗人极口称赏我们的唐诗,可是只有咱们,“唐人”的后代,才能像品味百年醇醪的扑鼻酒香那样,在唐诗里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历史感。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千里之外坐在电视机前的我,心情几乎和音乐厅里热烈鼓掌的听众同样激动——我又不会跳舞,何况早已超过迷恋圆舞曲的年龄,那又为了什么呢?
为奥地利人民那么热爱的“圆舞曲之王”让我看到了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民族,都需要拥有自己的艺术家。一个艺术家以他的才华、勤奋,和对于生活的热爱,为祖国的文学艺术作出了可贵的贡献,人民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永远纪念他,就像施特劳斯在奥地利人民的心目中成为民族的骄傲。
并不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都那么才华横溢,都得天独厚,又有那么好的际遇,都能取得那么辉煌的艺术成就。不过,在那春光明媚、百花齐放的良辰美景里,即使一株小草、一朵野花吧,也能为美丽的大自然增添一分春色,尽它们的一份心意。
维也纳元旦音乐会的盛况最是加深了我对“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的感受,这是白居易为仰慕前辈大诗人李白、杜甫而写下的两行名句。只有一个伟大的民族,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才能产生伟大的艺术家。譬如说吧,假如有一天,让拳头加枕头,浅薄加虚假的制作占领了整个电影银幕和电视屏幕;又假如有一天,整个年轻的一代的心目中,为他们所最崇拜的音乐偶像尽是些只会搔首弄姿,离开了话筒,虚假的嗓子就破了,瘪了,倒了的歌星们,那就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精神上贫乏苍白的民族,会产生今天的李白,今天的贝多芬。
但愿这人间要好诗、要好戏、好舞、好画、好音乐的伟大时代早日到来!千载之下,我们的子孙的子孙的子孙,回顾当初我们这个时代欣欣向荣的文学艺术所攀登的高峰,就像今天的我们遥想盛唐气象一样,将同样地悠然神往,产生一种民族自豪感。
要创造这样一个满园春色的繁荣局面谈何容易!也许需要整整一代或好几代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共同的、持续不懈的艰苦努力吧。
抒臆集
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