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字(一)》的开头,有这么一句话:“任何一种工作,必需要锲而不舍的从事多年,才能够有点成就。”当时沈先生才三十四五年纪,话也平直,殊不足以耸听眩目。过了五十多年,沈先生业已作古,重提这句话,回想他一生的敬业精神,真是“庸言必信,庸行必瑾”。环顾形形色色的江湖卖解、逢场作戏,更加令人肃然。文中有一段评述云:“林风眠先生,可说是近代中国画家态度诚实用力勤苦的一个模范,他那有创造性的中国画,虽近于一种试验,成就尚有待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试验我们得承认它是一条可能的新路,不幸他还想把那点创造性转用在题画的文字上,一幅好画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记得他那绘画展览时,还有个批评家,特别称赞他题在画上的字,以为一部分用水冲淡,能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很显然,这种称赞是荒谬可笑的。林先生所写的字,所用的冲淡方法,都因为他对于写字并不当行。林先生若还有一个诤友,就应当劝他把那些画上的文字尽可能的去掉。”——我不觉多抄了几句,因为很被这段评述所打动。沈先生那时或者与这位名画家不太熟识,不敢自居于诤友之列,但其言辞恳切,意思醇厚,同他自己后来被一巴掌拍出文坛的遭际相对照,实在使人动情。
本集选收沈先生关于文物的文章十二篇,都是他改业以后的新作。张充和先生很珍重沈先生这方面的工作,她曾经写过:“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这种触类旁通,以诗书史籍与文物互证,富于想像,又敢于用想像,是得力于他写小说的结果。”(见荒芜编《我所认识的沈从文》页十一,岳麓书社一九八六)如此说来,沈先生之研究文物其实是新的开拓而不应说做“改业”。自然也并非“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书中有一篇《“商山四皓”和“悠然见南山”》的“文物识小录”,记他见到的两件文物,一件是西汉末东汉初年的一个竹篾编成的长方形筐子,另一件是一块南朝画相砖。筐子一角有彩漆绘画,砖上则是浮雕人相。在漆画和雕相旁边都有四字题识:“南山四皓”。沈先生于是作出案语:“原来史传上的‘商山四皓’,汉代和六朝人通说是‘南山四皓’。可见用文物证史,有些地方实在可以启我们不少新知”,兴味盎然地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提出别解,说这两句诗未必“多么从容不迫,不以得失萦怀累心”,也许“还有些感慨,正可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发生联系,用意虽不同,立意却相近”,陶公“是想起隐居南山那四位辅政老人,并没有真见到什么南山”。短短一则“识小”,坐实了张充和先生上面所说的话。沈先生这方面的扛鼎之作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本集选存此书的《后记》,读了可知成书的艰难。
全书前面还有一篇“从文遗作选”和一通“从文家书选”。遗作选的标题是《抽象的抒情》,亦即此册《别集》的书名。编者有脚注说:“这是一篇沈老未写完的遗作”,作于一九六一年;另有一条脚注说:“文中重点线,是专案人员用红笔留在原稿上的痕迹”,共有三处。足见此篇未完稿、未定稿的遗作之重要,选冠此册,容有借为这套《别集》的总序之意,摘录几句,恐未足以当窥豹:“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作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说转化,工作也并不简单,特别是一种硬性的方式,性格较脆弱的只能形成一种消沉,对国家不经济。世故一些的则发展而成阿谈。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观念计划在支配一切,于是有时支配到不必要支配方面,转而增加了些麻烦。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按这几处均未加重点线,我抄了出来,也是“不贤识小”。家书选的标题是《事功和有情》,作于一九五二年在四川内江参加土改之际,一并摘几句于下:“从历史看,管仲晏婴……对国家当时为有功,屈原贾谊……则为有情。或因接近实际工作而增长能力知识,或因不巧而离异间隔,却培育了情感关注。想想历史上的事情,也就可以明白把有功和有情结合而为一,不是一种简单事情。”‘都爱国家,不明白国家前景为何事而国家过去又还有些什么可爱的东西,我总觉得一种恐惧和痛苦。”
我也无端想起陶公的诗句:“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贤圣留馀迹,事事在中都。”“千载”是竖说,若是横看,便成“九州”,也一样。于是割截五字,借来权充文题。
(《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别集第二十种,岳麓书社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版,3.9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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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