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一面魔镜,个体的内在欲望投射其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泽来。天真的孩子们往往惊叹于这异在对象的斑斓色彩,沉溺其中而忘记了回家的道路。老于世故的中年人则精明地利用折光的美艳和神秘,通过控制欲望的投射媒介来支配现实中的他人和自己。只有那些饱经沧桑的人们,才敢于伸出上帝之手去拨弄那个折光的魔镜,通过光泽的变化来确认欲望以及欲望投射之间的差异和区别,从而回到自身和现实。所以,黑格尔老人说,密纳发的猫头鹰在黄昏时才起飞。
真正的艺术具有一种力量,能够转动文化这面沉重的魔镜。从《红高粱》到《大红灯笼高高挂》,张艺谋执导的“红”系列电影,它的艺术修辞特点就是把欲望的投射推向极端来推动魔镜。通过电影的虚构,张艺谋把个体内在的欲望象吹气球一样吹胀起来,让我们看清它的花纹和色块关系,然后“砰”地一声炸为碎片,从而使我们意识到那个膨胀的气球的某种不真实性。在《红高梁》中,一个少年朦胧勃起的欲望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中放大和膨胀,然而,它的热烈和奔放却吓坏了那个年幼的孩子。在《菊豆》的影象表现中,欲望是一种放出瓶子的恶魔,无奈,最亢奋的激情也无法穿透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两人合为一体”这个古老而美丽的梦,只是一种愈追求愈远逝的幻象。执着的欲望和社会的铁壁水火不能相容。受挫折的欲望必然转化为复仇,一场大火烧尽了一切,落得个满天通红倒也真干净。
《红高梁》和《菊豆》是一种反文化的艺术,它通过“偏振”效果来颠覆那个神秘的魔镜。《大红灯笼高高挂》的老练和成熟就在于,它用“共振”的修辞手法却传达出与主流文化相区别的另外一种声音。《大红灯笼高高挂》展现给我们的是欲望表达的另外一种机制和场景。在这里,欲望已经不是个体与对象合而为一的心理动力,欲望转变为一种诱饵,是那个封闭的环境中控制和反抗、玩弄和利用被玩弄的一种工具和武器。这是老鼠与猫之间的一场残酷的游戏:老鼠只有让猫吃,她们才获得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众多的老鼠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只暴躁的老猫。欲望满足能力的匮乏与投射对象的闲置,造成了大量的欲望剩余,由此推动着影片叙事的发展。《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叙事和影象表现方式告诉我们,正是这种欲望剩余确保着权力关系的维持和再生产。在这种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中,欲望的剩余转化为“姐妹们”勾心斗角的心理能量,获胜的“绝招”已不再是青春的胴体,而是收买、告密与欺骗。欲望的投射机制纳入了权力关系的轨道之后,人,也就不再怀有希望。点灯、吹灯、封灯,灯笼的升挂仪式建构起一个严谨而有效的权力关系网,它通过把欲望的投射对象象征性地高高挂起,而把主体的心理内容和人性含义有效地降低到零度,降低到无生命机体的层次上。点灯、捶脚以及随后的性行为,欲望在这种仪式中转变成人生的旁观者,人的情感交流没有了。在明亮的大红灯笼的照耀下,苍白的肉体生产和消费着人生的垃圾。这是一种可怕的场景,当美丽的胴体也成为一种废墟之后,现实暴露出它峥嵘可怕的真实面目。
艺术是一面镜子。欲望、性爱的感情,两人合为一体的冲动和追求,看来的的确确可以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事实上常常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电影中,当灯笼被高高挂起的时候,欲望被导入了另外一种轨道,成为与意志、情感以及身体相分离甚至相对抗的东西。在生存的战场上,欲望把身体让渡出去,以换取欲望的对象化和价值实现。竞争机制刺激了欲望的亢奋,欲望的剩余则打破了主体的内心平衡,剥光了主体的人格独立。权力关系驱使着美丽的胴体自然地形成了众星拱月的生态环境。老猫蛰伏在权力关系的中心,贪婪地收获着剩余欲望所带来的丰厚利润——女性的身体。
“女人就是这么回事”。颂莲在出嫁前说过这句话,在后来的生存搏斗中又多次重提这个话题。她自以为掌握了游戏的规则,以自己的美丽胴体作为资本来参加这场赌博,她想用美丽的身体去控制老猫的欲望,殊不知老猫拥有更有效的武器——欲望的剩余。竞争机制使颂莲沦为赤贫,加入了“听召”的待业行列。我们看到,她想保持自己不被彻底撕裂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和失败了,最终免不了被放逐的宿命。
颂莲,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九儿的血脉,为什么要加入这场注定要输的赌博呢?
王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