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先生曾说过:“一切艺术的真正要素乃在于生命,且丰富其生命,有了生命,时间空间都不能限制他。”崇高生命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最根本的特点。中国艺术理论所反映的生命意识实际上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对生命自身的描述,如艺术理论中的气、韵、神等,它在艺术符号之间氤氲流荡、滂沛淋漓。一是对产生这种生命的内在之力的表现。“势”就是这种生命之力,它可以说是一股生命的暗流,是艺术生命的“原创力”。气韵生动被公认为艺术创作的最高目标,对领略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来说,从势入手是最切身本位的,可谓单刀直入,从顶颅上做起。作者以这一长期被人们忽视的范畴入手,可谓独具只眼。
本书对“取象”和“取势”这两种学说进行了认真辨析,将“取势”作为“取象”的根本,为“取象”的理论注入了新的精神。作者抓住“取势”这一根本,对古代书论中“以势为主”的思想作了新的研究。作者将古代书势论分为三个层次:书势、笔势和鉴赏之势,并重点分析了前两个部分。书势是每种书体的整体精神风貌。笔势乃笔画自身的单行规则,蔡邕之《九势》、传卫夫人之《笔阵图》、智永的“永字八法”均是笔势论的代表。历代论者还据名家书艺确立各种点画的“范势”。书有书势,笔有笔势,已生成种种变化,当其出之于作家个体的笔下,神明法度,伏脉龙蛇,变化更不可方物。但是,虽有万千种写法,其理则总而归一,都在表现宇宙之大生命,都是生命之势的涌现,故书势、笔势,归于作家心势,最后汇摄于自然之势。这便把“以势为主”的古代书论的生命基础交待了出来。
绘画与书法本同而末异。去形似而尚神似,实是去“取象”而尚“取势”,这是“取势”论在绘画中的体现。绘画观物而作,仍是从具象到具象,但决非照搬形貌。一是要表现“内势”,即内在生命,以自己的生命去映照、发现自然生命,斟酌于神形之际,徜徉于虚实之域,笔底烟霞丘壑均是从自我性灵中流出,山水面目与他人相类,其精神气魄则在在有别。二是要表现自然的“外势”,即山水的活态,故中国画,或高古,或苍莽,或韶秀,或清远,或腴润,都为了绝去死态,表现生生化化活脱之貌。绘画中这种表现运动的“外势”和表现精神气质的“内势”是一体蝉联的,“外势”是“内势”的显现形式,“内势”是“外势”的生命本原。
作者认为,势具有有序性和整体性的特点,它作为内部形式的核心力量,可对各分散的对象起到整合作用。一幅字中笔与笔的搭配、字与字的呼应、篇章结构的气脉贯通,一幅画的层次结构和笔势收合,乃至一篇文学作品的起承转合,都寓含势的总领作用。作者描述的势的这一特点,实际上就是势的联系功能。没有联系就没有冲突,联系可以说是生命力形成的最基本条件。《周易》以“一阴一阳之谓道”作为把握世界的纲领,朱子据此归纳为“对待”和“流行”两个基本点,并以此来概括中国哲学的一些基本特点。所谓“对待”,就是双方对立而存在,无“对待”就无阴阳之间的相摩相荡(即冲突)。一幅字或一幅画,无势则如断线残珠,虽类属一体,却又各不相顾。有势之作,尤如一气运作,不论怎样分散,都可相互照应、相互逗发。故中国书画家强调势的内联,大胆地设置对比,于虚中求实,于涩中求畅,于奇中求正,于无墨处求染,于狂怪中求理,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无画处出妙境,无色中包尽天下所有之色。都是因为有势的勾联,才能产生这种正反合的转换。
势的联系只是前提,相联部分出现的互相吸引、互相补充、互相排斥的趋势,才是艺术张势的真正展开,这就是势中所包孕的生命节奏。本书对这一点投入较多的笔力。宗白华先生常说,中国艺术的魂灵是音乐,在书画中能体现出音乐的节奏,他说:“一个趋于音乐节奏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魂灵。”书画形式的内在张势就是音乐节奏的体现,高下相倾,长短相较,虚实相生,墨色相濡,滞疾相融,斜正相倚,向背相形,等等,都构成了一种动态的关系。清沈宗骞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而往来顺逆之间,即开合之关系也。”作者用“趋动性”来描述这种内在开合之节奏,并把它上升为艺术动力学的问题加以研究,从而展示了虚实相生、高下相倾等产生的内在根源。他认为,形式张势的构成在中国艺术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这一判断是很有见地的。如联系上文所说的“取象”、“取势”来看,中国画家喜欢以自然的动势入画只是表现生命的一种形式,如果要表现出生命感就取效运动中的外物,那么雷同是显而易见的,通过形式结构的内在张力不但在绘画中可弥补这一缺憾,而且在书法中可以广泛的运用。如果取自然运动之势可称为“具象活动形式”,那么形式张势则可称为“抽象活动形式”。
(《势与中国艺术》,涂光社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年七月第一版,3.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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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