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里斯看来,由现代人构成的社会组织与老得已经长了白胡子的原始部落人在生物意义上没有区别。这种认定,促使莫里斯断言现代人实际上是一种超级部落人,而现代人类社会,则不过是个超级部落而已。生活在这个超级部落中的人,在经历数千年的漫长的历史后由蛮荒走向了文明,有如当初那个朴素的部落狩猎者历尽千辛万苦之后洋洋自得地穿上了新的服饰。但谁曾想到这些新的服饰太复杂,碍手碍脚,使他频繁地失去平衡,不断地绊跤。自杀、乱伦、伤害后代、胃溃疡、恋物欲、肥胖症、同性恋或者胁迫同类等现象,便是那不断绊跤中九牛一毛的明证。人类走向都市化的历史只有几千年,而近几千年里发生的异常巨大的变化,常常使得我们难以相信这几千年的历史不过是整个人类历史中的极小的一部分。由于人类太熟悉自己的这段文明史了,人类便经常忘记了自己是逐渐演化到这个历史阶段的,反倒认为自身在生物意义上已发育齐全,且足以对付所有的新的社会问题了。然而,真实的情形并非如此。在超级部落中生活的超级部落人所承受的现代生活的各种压力变得日趋沉重。他们心灵失衡,举步维艰。战争、全球性人口过剩、瘟疫、种族偏见等等其实是由现代人自己创造的灾难与祸患,它们使得我们不少生活在“人类动物园”中的超级部落人如同笼中困兽一般焦虑、浮躁,迷惘而又感伤。然而,最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切竟都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制作的。沿用莫里斯先生的那个精彩比喻说,这件使现代人不断绊跤而且被摔得鼻青脸肿的“文明服饰”正是由现代人自己一针一线缝纫而成的。
或许做过几天教书先生的缘故,我对于莫里斯先生从动物学的角度考察人类教育活动这点似乎更感兴趣一些。依照莫里斯的观点,人的创造力不过是童年时代的创造欲望在成年阶段的延续而已。莫里斯将人的创造探索行为分成两大类:一类叫作“恐慌探索”,一类叫做“安全探索”。这种分类的含义是说,人类只有在极度困窘(恐慌)和极度安全的状况下才会奋力探索。但遗憾的是,我们的现代教育并未造成一种既能鼓励创造革新,又有度量接受创造革新良好环境。莫里斯在肯定现代教育确实也曾在鼓励创造性方面取得过巨大进步的前提下,指出了现代教育在更多的情形下,其宗旨不过是向学生灌输超级部落(现代人类社会组织)的认同意识。学校里各种考验构筑而成的压力,实际上只是在鼓励那种换汤不换药的小改良,而至少从感情上排斥那些全然离经叛道的新观点。学习汽车制造的学生们,一古脑儿地都扑到改进引擎这个古老的部分上去了,而对于研究如何对汽车做彻底的本质的改革这个问题,却漠然无视。所有这些探索行为中的短视现象,正是由现代教育的那个最最薄弱的环节所造成的。悬想起来,当我们认定自己有时连青面獠牙的黑猩猩都还不如时,心里当然不会好受,但莫里斯勇敢地指明了这一点,又宣示了我们原本异常辉煌的智慧和创造。
不难看出,莫里斯并非呼唤将人类重新送回原始部落中去。从动物的视角观察人类、评价人类,确乎是一番冷的眼,但射出那道犀利寒光的心灵,却也真是一番古道热肠。莫里斯曾明确申明:将人类现如今非常时髦的“竞争”看成与林中猛兽间的角逐相差无多其实并无恶意。“如果我们能更进一步地了解角逐者的本性,我们就可能使这场角逐更有益,同时也可使它不致于更危险,不至于最终对我们这一物种更具有灾难性。”何况我们人类也确实不过是动物中的一支呢?!
(《人类动物园》,[英]德斯蒙德·莫里斯著,田邦宪译,贵州人民出版社八七年十二月第一版,1.3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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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集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