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尹吉男对此作何感想。
更不知道的是,那不断传来的叩门之声搅乱的是尹吉男的寂寞还是幽默。依我想,如果说“叩门”之举或许可以作为探究与交流的一个生动意象的话,那么,尹吉男或许就和他《独自叩门》中的“中国当代主流艺术”一起,拥有了一分幸运:有人叩门总归胜过门可罗雀——哪怕搅乱和被搅乱的都是寂寞,两个寂寞也幸福于一个寂寞。有两句诗说:没有寂寞作伴/我将更加寂寞……透过这诗句,尹吉男独自叩门时的寂寞也就不难在想象中去感受了:人和人在许多地方是非常相似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也比通常人们所想象的要小得多。
当然,如果被搅醒的是两个幽默,那就再好没有了。
读《独自叩门》的最初感觉是有些害怕,因为听到更多的人在说“文化不可交流”。更何况尹吉男所关注的是中国当代主流艺术。
艺术总归离不开艺术家,而艺术家在中国,其遭遇,与他们的乱发粗服一样,更多地得到的是数也数不清的侧目、误解。它们最初也许是生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可当它们成为一个门类之后,当它们不得不顺应时事,甚至在每一个创作冲动中都不得不揉进股市行情、国际市场、成本核算等诸多“背景因素”的时候,它们就必然要义无返顾地远离生成自己的最初的天性和土壤了。有趣的是,农村中的兄弟分家,城市里的三人单元,婚姻中的速恋速结、速结速离,竟与中国当代主流艺术越来越隔绝于豆腐白菜的民众生活、越来越隔绝于大众文化的倾向十分相似——
也许,门,就是这样产生的。更令人感到不快的是,甚至有更多的人在安装更加固若金汤的防盗门。
于是,“叩门”,在此情此景的映照中,也就成为一个温暖的举动了:交流也许最终仍然是不可能的,可那叩门的砰砰响动,毕竟展示了一种结束寂静的愿望。在我的理解中,尹吉男独自叩门除去“近观中国当代主流艺术”一层含义之外,还有可能含有多种丰润的意象:灵魂与灵魂之间,自我与自我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东方与西方之间,今天与昨天之间……几乎一切纠缠都可以归结到“门”的存在上——而任何人又都是不情愿寂寞和孤独的。他们愿意打开门和窗,看见更多的风景。
在这里,不能不说中国的语言文字有一种很难用另一种替代性语言对其进行二度表述的魔力。至少在我的理解之中,在“叩门”和“看风景”这样两组粗看上去几近风马牛不相及的“动宾结构”里,都同样涌动着一种平和安然的气息。在今天我们这个正在变得越来越热闹、可以MTV、可以KTV、可以卡拉而且OK的种种时尚越来越深入人心的世界上,平和与安然反倒显得稀有与珍贵起来——现在,除去梁上君子会蹑手蹑脚飞檐走壁去撬您家的大门、除去被高度统一地认定为唯一风景的人民币而外,还有谁会腾出功夫去关心一下人们心灵里的灰尘和奇迹呢?还有谁会把艺术家千奇百怪的灵感与平民丈二和尚的困惑看成是一件有必要加以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的事情、并渴望这样的理解最终能够使更多的人和人之间产生灵魂间的友情呢?
——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我想恐怕已经不多。而尹吉男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情。他在希望沟通和理解的同时,又把平易近人、安然平视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他在《独自叩门》中梳理和诠释艺术家的千奇百怪的艺术和创作时候,强调“艺术只有在一个人平视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当遵循这样一个理念、透过这样一个理念,我们看见一个与自己一样渴望生活平易而又充实的尹吉男时候,面对艺术、先锋、实验之类,我们仰视的疲惫和惶恐已然被化解了许多。同时,尹吉男也与他笔下的艺术们一起,象一道寻常风景一样,不再使我们感到害怕。
更多的愉快产生在联想之后:
因为“平视每一扇可以看见的门”还可以成为一种我们所向往的生活方式。想象中,当我们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叩开一扇门,从里面走出来的就算是克林顿、史瓦辛格或是莫奈、毕加索——乃至于那类号称自己与作家协会所有驻会作家都熟得一蹋糊涂的“国际熟人”,我们也不作出委屈自己人格化脖子的任何举动——我们会与他们握手,向他们问好,并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想念起他们的朴素与平凡。
(《独自叩门:近观当代中国主流艺术》,尹吉男著,三联书店一九九三年十月版,14.80元)
品书录
黄集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