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个大题目,做一篇小文章,不过所讨论问题倒不是小问题。
先从“后现代”这个词说起。不是为给它下定义,而是说如何理解它。初看起来,“后现代”这个词有点费解。“现代”(modern)已有“现时”、“现在”的意思在内,加上一个“pOst”,而又不指“未来”,当如何解?于是人们解释道,“modern”这个词,在史学中专指十七八世纪以来的“近代”,而“现代”(史)则标以“contemporary”,以示区别。又有人说,所谓“后现代”,不是说“现代以后”,而是指“极端的”“现代”,而所谓“极端的”,欧洲人用“ultra”,而我国有人用“extreme”。这些说法当然都很能够帮助理解这个词,但总觉得还需要进一步说明。
现在,我想提出一个说法,请大家批评。按我说,modern这个词不是有“时髦”、“流行”、“时尚”的意思在内吗?过去我们中国人常译成“摩登”,于是有“摩登女郎”之说,而洋人也有“modernfashion”一说。从这层意思说,所谓“post-modern”,不仅是指“后近代”,而且是指“后时髦”、“后摩登”、“后时尚”。这里的“后”,不仅有时间上的前后,而且有意义上的正反。所谓“后时尚”,就是“非时尚”,是“崇尚‘时尚’之后”的意思。我觉得,这样理解,有一层学理上的好处,因为所谓“后现代”诸公有一个基本说法,即现代、当代的社会,已不是“崇尚‘时尚’”的时代,现时代(后现代)不可能有“主流”,不可能有“时髦”,不可能有“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而是一个多元的社会。在他们心目中,“街上没有流行色”,而是万紫千红、五颜六色。所以,所谓后现代(post-modern),可以理解为“没有‘时尚’的时代”,“没有‘时尚’的世界”,the World Without modern fashion。
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也可以把“后现代”这个思潮的主要思路理顺下来。
所谓时尚,乃是人为的一种风气,一些人开出一种风气之后,要众多的人模仿、学习、仿效,要别人服从,而自己则定为一宗,以道德、法律、真理自居,实际上则以自己的观点、思想、利益强加于人,要别人把它当作道德、法律、真理来服从。后现代诸公认为西方文化的传统正是以道德、法律、真理的名义强人所难的一种“时尚”,因为事实上并没有超越的、永恒的道德、法律、真理在,所以才会出现!曾经自称为真理的,总是要“解体”,一种真理会被另一种真理所代替,就像一种时尚必定会被另一种时尚所代替一样。
道德为一种“风尚”,尚属常理,法律就有自身的确定性,不好用“时尚“来说,而福柯却要说是监狱造成了罪犯。法律并不体现公正,而只是在公正的外衣下,维护着某些人的权利。如果法律表现强者的利益,则是镇压广大弱者的工具;如果被理解为代表弱者的利益,则压制了强者能力的发挥,而尼采对后者表现了特别的反感,认为法律保护弱者之堕性,而使强者不得施展其才能。
那末,真理又如何?真理总要有它的普遍性、必然性,而不能只是一种“时尚”吧?我们看到,后现代诸公很努力地尽各人的聪明才智向人们表明:一向被认为是“真理”的,仍只是一些“时尚”。
认定真理亦为“时尚”的后现代诸公都以“反传统”的勇士自居,其实这种思潮,也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在,并不完全是当代诸公独创的。在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的传统当然很强,那是从亚里士多德以来一个大传统,或者叫“大时尚”。哲学—形而上学追求不变的、永恒的“真”“知识”——“真理”。但是,即使在古代,这个传统也不是唯一的,古代希腊就有怀疑论。著名的怀疑论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同时,而且后来学院的领导权竟落入这一派手中。近代怀疑论从笛卡尔、休谟、康德也有一个很强大的传统。怀疑论反对独断论,反对形而上学,反对妄加否定或肯定,提倡一种“括起来”、“存疑”、“悬搁”的精神,原本也有合理的一面,所以能自成传统。后现代派反对西方哲学传统,实际上只是用一种传统反对另一种传统,或者说,用“小传统”反对“大传统”,因为怀疑论这个传统不能满足人们“终极追求”的欲望,虽不乏强有力的思想者,未能成为西方哲学的“大气候”,相比之下,领风骚的时间比较短些。
怀疑论未能成为大气候,现代的怀疑论者——后现代派诸公更干脆认为今后就不可能出现任何大气候,一个时代不可能有统一的、定为一宗的“时代精神”。
后现代派之所以有如此的看法,其核心的理由是认为,世上本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意义”、“价值”、“真理”,历代被认为是“真理”的“思想”,原非“一线单传”,而都是具体的实际条件的产物,所以不仅各种思想体系(意识形态)之间相互矛盾,互相拆台(解体—de),就是一个思想体系内部,同样充满了矛盾,会自行解体。某些思想体系在一些时代被认为是“真理”,令诸“小气候”——百家服从,乃是由权力决定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成为统治的思想。于是为这个阶级服务的文人学士就著书立说,要万家学习、遵从,并且世世代代学下去。古圣贤的著作将传诸久远,因为它表达了真理,而服从真理就像服从上帝一样,是为人之本,是人的天职。
然而,后现代诸公说,世上何尝有亘古不变的“真理”?组成“真理”的是一些“语句”,语言本是人为的,而它要“说”的“事”却是自然的,要这两者符合——“符合论”原本是对真理、真知识的一种理解,本来就很勉强,不可能天衣无缝,语言和现实之间永远有一条“缝”。
语言的形式是人为的,那末语言的内容呢?“说”总要“说”些“什么”,这些“什么”不可以是客观的、现实的吗?后现代派反驳道,这些“什么”说穿了都是一些表象(representations),是客观现实的代表。当代表固然很有身份,但毕竟不是“原始的东西”。何以见得你能“代表”?还不是有权势的那一层人说了算;更何况,所谓表象式的思想方式,表象式的“真理”观,在黑格尔那里已经受到了批评,他认为表象离不开直观、影象,而真理是“绝对”,恰恰是没有表象的,真理是“概念”的,而且是无表象的“概念”。不过后现代派说,黑格尔的无表象的“绝对”“概念”自身是矛盾的,所以也解体了。总之,在后现代诸公看来,传统上所谓的真理,实际上就像柏拉图洞穴之喻所说的,只是影子,或影子的“影子”,是仿制品(Simulacrum,J.Baudrillard语)。
这是揭穿传统哲学之虚妄性,而现在的人——后现代的人之所能够彻底揭穿这种虚妄性,则又与这个时代的“人”的特点有关。这里,我应该赶紧说明,这个所谓“后现代”的“人”的特点,实际是“没有特点”,或者说,“没有共同的特点”,而“各人有各人的特点”,一个个的人,没有“同”,只有“异”。
强调“人”的个别性、差异性,现在西方思潮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们甚至认为说“他人”是另一个“我”都不过瘾,说“他”就是“他”,不是“我”。这话说得很到家(到位),因为如果“他”仍是一个“我”,则“我”尚可以“我”之心度“他”之腹;如今“他”就是“他”,则“我”其奈“他”何?
“我”的“话”(写的书,做的报告,出的文件等等)要“你”(他)“听”(听从)吗?凭什么?因为“我”的“话”是真理?谁也不敢说所言之语,句句是真理。那末凭什么?凭权力。除了权力外,“他”绝不“听从”“我”。反过来一样。“我”凭什么“听(从)”“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见解、立场、眼光。当然,“我”要“读”“你”的“书”,但“读”不等于“听从”,“读”是“解(读)”,是批评,是揭发“你”的“矛盾”。你说你的“书”是“文本”,是“本文”,是“本”,我说你的“书”仍是“流”,不是“源”;是翻版,不是原版。你有你的“文本”,我在“读”你的书时,也有我的“文本”,我“解读”了你的书,我也就有了另一个新版本,所以“读”书,“写”书,不过是各个“文本”之间的参照关系(intertextnaIity),大家都是仿制品,你不能说因为你有权势,被人为地定为一宗,就比我的高明些。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就是在版本面前人人平等,不过不是人人都要“服从”“原本”,而是“原本”也是版本之一种,与其它版本处于同等地位。
关键问题在于“我”根本不相信“你”的版本是真理,甚至不认为“你”的版本比“我”的要高明多少。“我”和“你”处于同等的地位,谁都不可能被“同化”。“我”、“你”、“他”只能是“异”,不会是“同”。
对“人”的这种异质性的理解,就后现代派言,似乎还有一层意思应该揭明:在后现代派诸家看来,过去的“人”对这种异质性的觉悟,不如现在的人——后现代的人自觉程度高,因而不如现在的人普遍,而只有像尼采这样的少数人才有这样的觉悟。过去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或文化不高,或地位太低……,容易相信“同”,容易“认同”,譬如古代的种族、家族、等级,近代的阶级,以及职业的分工——业主、工人、农民……,而现在——后现代的“人”则不承认有统一的类属,或社会上的类属分工都不能说明“人”之为“人”。“人”是“个体性”的,“个体性”就是“个体性”,“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现在—后现代的“人”就好像从过去被类属束缚了的“共同体”中迸裂出来的原子、单子那样,人人不同。过去—近代的“人”有点像古代希腊阿那克萨哥拉的“同类体”,又叫做种子。种子之所以叫做“同类体”是因为种子尽管可以生出不同品种的东西来,但它们内部成分是一样的,种子包含了“一切”,无论它多小,同样包有“一切”,所以还可以分下去;而德谟克利特的思路就不同,他说事物分到了最后,种子里那些成分都给分出来,“一切”不在“一”里,“一”不包含“一切”,所以就没有得可分的,是为原子,原子每一个都不同。过去—近代的人有点像阿那克萨哥拉的“同类体”(种子),而现在—后现代的人则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
过去—近代的人都大体上要归一个属类,是工人就得做工,是军人就得勇敢,是臣民就得服从君主的命令。即使像康德这样的人物,也得服从君主的“缄默令”,而以学者不放弃自己的信念来自我排解。至于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则各安其分(社会分工之属类),名之曰服从法律、遵守纪律、恪守道德、克己敬业……,就连从事“自由思想”的哲学家,也得“服从真理”。
现在—后现代的人则每个人都是一个充实的实体,一个原子,它没有“缝隙”,真正具有“不可入性”。现在—后现代人也读书,但他读书不是要从书中“取得”些什么,而是“放进”去些什么。作者“编织”了自己的文本,读者则根据这些“文本”的材料,重新“编织”自己的文本。读者并不是通过“文本”去“领会”作者之“原意”,因为作者已“不在”,“原意”也就“不在”。并不是作者“决定”读者,甚至不是“文本”“决定”读者。如果要说“决定性”的话,在作者、文本、读者三者之间,读者是决定性的。作者(他人)的文本“进入”不了读者内部,因为读者作为“原子”的“内部”是“实心”的。文本只能给读者以影象,于是,有什么样的读者(镜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影象,而每一个读者——每一面“镜子”都是不同的,因而“影象”也是不同的。“一千个演员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本《红楼梦》”。表面上似乎在读同一本书,实际读的却并不是同一本书,因为尽管人们不能“取出”书里没有的东西,但每个人“放进去”的东西却都是不同的。“取出”的东西为“对象”所“限制”,但“放进去”的东西却没有什么“规定”。
我们——现在—后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由众多“原子”构成的世界,没有大写的“人”,没有大写的“我”,也没有大写的“主体”(Sub-ject),大家平等,而又异质,没有主、客之分。
后现代派诸家很反对西方十九世以来的“主体主义”,因为在这个思潮中“人”有一个大的特性,即主体性,它不同于客体性,譬如不能知识化、对象化等等,尽管把“人”说得很“特别”,但仍有一个共同性——不能归结为“客体”的“主体性”。这个思潮,从胡塞尔的现象学以及由海德格尔早期、雅斯贝斯等引进现象学的存在主义(existenia1-ism),这两种思潮结合起来在法国很流行了一阵,出了像萨特这样的代表人物,领了一时之风骚。如今后现代派诸公,大概也离不开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思路,但他们更进一步和法国的结构主义、符号学这个学派结合起来,发展了海德格尔思想中摧毁性的一面,走到了一个很极端的地步。他们反对从“主体性”来理解人,并不是因为人在世界中,“主体”和“客体”本是一体——这是从黑格尔以来现象学“正宗”,由胡塞尔强调“人文科学”即海德格尔将“Da-Sein”提高到非经验层次,也算为“人”找出一个暂时(有时限的)落实的地方。后现代派根本不承认有主、客这样一种关系。
“人”是“主”吗?“人”本不是一个“统一体”、“共同体”,“人心各如其面”,每个人都不一样,事实上,不要说过去的人大多数都不在“主”位,就是现在的人,也都被各种社会制度制约住,不能在“主位”。就现代的代议制言,好像很民主,实际上是虚假的。“你”怎能“代表”得“我”?“代表”——representative和“表象”——representation一样,是仿制品,不是真货。所以一些激进的后现代派在政治体制上反对代议制,认为那是假民主。
那末,以全体人类为“主体”,而以自然为“客体”行不行?这个问题现代科技发展也向人类敲起了警钟:主体不能向客体榨取过多的财富,人与自然应和睦相处,以求平衡和稳定。其实现象学整个思想系统就是建立在这种和谐关系上,来强调“人文科学”的重要性,不过胡塞尔担心自然科技的发展会淹没了“人”,而海德格尔说“人”和“世界”不是主、奴—主、客关系,而是邻居关系,则似乎又更进了一步。这样,“人”不在主位,也不在客位,主和客本是一种人为的分割。
更何况,如人人都在主位,也就没有了主位。那末,有“一群人”在“主位”行不行?过去是这样,现在一后现代的时代则不行。在后现代,物可以以类聚,而人则不能以群分。不是因为人太大而不能分,而是因人太小而不能分,“人”是一个个不可分的“小个体”。
所以,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占主位的大思潮、大气候,而最多只有小思潮、小潮流;认真讲起来,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思潮——或形不成“潮”,则曰“思想”亦可。大思潮领一代之风骚,管很长一个时期,是为时代精神;小潮流则变动不居,才显出生命之跳动,精神之活泼,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文本”,拥有自己的世界。人人皆为圣贤,也就用不着圣贤来“教导”众生。
天才的崇拜,天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的时代、后现代的时代是“人人”的时代,但这个“人人”不是一个概念,不是一个群体,所以不是“大”众,而是每个人的时代。天才的时代过去了,但天才并没有“死去”,只是在人人都是天才时,天才也就不成其为天才。每个人都“与众不同”。
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潮流”、“时髦”一“意识形态”。“你”想“制造”(创造)一个潮流吗?“你”想开一代之风气吗?“我”不相信“你”,“我”要“解构”“你”,使这种潮流解体,而不成其为潮流。于是有“后现代”、“无潮流”、“无时尚”时代。
“后现代”这个“小潮流”(按他们自己的意思,不会有大潮流)很激进,但同样激进的理论开出的却不是“后现代”一家。譬如,既然说,“他”不是另一个“我”,那末,“我”对“他”(你)还可以有一种态度,叫做“诚”,叫做“敬”。
“我”固然是一个个体,但却不一定就是现成的个体。“他”(你)可以是现成的,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有“他”、“你”,“你”和“他”早于“我”。“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已经有了“你”和“他”,“我”是“你”和“他”的“补充”和“继续”。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虽同样为“单子”,但“你”和“他”都是“实”的,“我”则是“空”的,按古代原子论的话说,“你”和“他”是“原子”,“我”却是“虚空”——古人比我们后现代派诸公“宽容”一些,承认“虚空”也是archē(始基、本源……)。
“我”是“虚”的,“空”的,“我”就要“接纳”“你”和“他”,使自己“充实”起来,“我”就要“听话”、“读书”,“我”要“邀请”“你”和“他”,“我”要“学习”,要“听从”。要“学习”(读)“你”和“他”的“书”,遵守法律和道德,因为法律和道德也是“你”和“他”的经验、教训的结晶。至于那自古以来就受人崇尚的真理,则更是“我”所要追求的,对于真、善、美,“我”充满了诚意、敬意、爱意。正因为真、善、美是无穷无尽的,因而“我”的诚、敬、爱之心也永不会熄灭。
后现代派诸公会说:要知道,“人”是“要死的”,你死了之后,你的一切“作品”,都要由后人来评说。不错,人固有一死,“我”一定会死,但我相信后人作为“自我”言也都是“虚”的、“空”的,他们也要“学习”,他们会先倾听“我”的声音。——虽然“我”的声音是很微弱的,但就是为了这一点微弱的声音,“我”的工作—写作,也就有了“意义”。
你说你是“虚”的、“空”,要“接纳”“他人”的东西,岂不是太不自由了。然而,只有虚的、空的才是自由的,如果“我”也像原子那样是“实心”的——不是“虚”其“心”,那末反倒很不自由,因为只能受到别的原子的撞击,而受物理世界必然律力的支配,这是古代希腊人已经告诉我们的。在原子的无序的撞击中,才出来一个宇宙——秩序。这全是物理世界的规律,我想后现代派诸公也不愿意自己如此。
“我”则“虚”其“心”,就有了“余地”,有了“可能性”,可以“择善而从”。
或曰,你讲“服从”、“顺从”,一点没有自我的独立性,一副“庸人”相。其实,“虚其心”正是为了更好地“充实”,你这付“臭皮囊”到底拿什么来“充实”它?我想还是以人类一切优秀文化成果来充实之,以这些材料来在我“心”中蕴酿、发酵,使“我”在“充实”之后也能在这个优秀成果之中“放进去”些什么,而不是毫无准备、毫无根据或自以为是地“放进”一些废物去。
你说什么“诚”呀、“敬”呀,是你们东方人的传统——不对,“诚”和“敬”你们西方人也开始说起来了,不信读读法国列维纳的书就知道了;至于“爱”,则西方人说了几千年了,不是我们东方人特有的。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东西方的哲学文化原也是可以沟通的。
后现代派诸公这种“无时尚”的时代使人想起希腊古代的“民主制”,那不是“代议制”,而是直接参与的全体会议制——大概就是后现代派某些人所谓“公众场地”(public sphere)的“理想境界”,这在古代希腊雅典城邦小国家的条件下,或属可行,但其效果亦不见得理想。当其时也,那一个个“公民原子”跑到会议上去“碰撞”,从唇枪舌剑,到鼓噪喧嚣,时间一长,因莫衷一是而常常受“蛊惑家”(demagogy)的左右。在纷乱的局面下,于是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及亚里士多德诸家出,领了西方哲学数千年的风骚,至今人们可以不同意他们的学说,但无人敢说他们创造(制造)的只是一个“小气候”。
“没有时尚”、“没有大气候”的时代未必是好的时代,当人们感觉到这个时代的不幸和悲哀时,也必定会欢迎他们自己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到来。
最后,我还想说明一点,我并不认为后现代派诸家都已是些“蛊惑家”,他们多数还是很严肃的学者,我也很愿意读他们的书,重视研究他们提出的问题。但我觉得他们用每个人的小世界、小思想、小气候来代替、取消一个时代的大气候,不是一个好势头。
此外,我写这篇文章,是读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新出(一九九二年)的一本介绍“后现代”学派思想的书,综合起来的一点感想。这本书不是学术专著,但材料很全,介绍得相当准确、清楚。美国人已接触“后现代”思潮有年,故能清楚、详细、可靠地介绍出来,而对于新思潮的介绍,准确和详细是最重要的。书后并附有三十多页的参考书目,对我国读者很有帮助,我想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读读。这本书的作者为Pauline Marie Rosenau, 书名为“Post-Modernism and theSocial Sciences”(1992,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叶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