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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布朗出生在海边小镇Stromness, 除了五十年代去爱丁堡大学读了六年文学,之后去过一次爱尔兰,一次英格兰,他从未离开过这海岛。Stromness街窄巷小,房子大都临海而筑,布朗无妻无子,住在一幢灰色公房的两室单元中,每天早餐之后,他花三个小时在厨房餐桌上用铅笔背海写作,之后,便去码头酒店与街坊四邻渔人农民们喝酒聊天,几十年如一日。他共出版了三部长篇,五卷短篇小说集,两部关于奥克尼岛的非小说著作,更有无数诗集和儿童故事,他还一直为《奥克尼人》周刊以GMB为名撰写家常琐话的专栏。
布朗是当今苏格兰最著名的作家。英格兰文学界势利,在伦敦难买他的书,奥克尼人自然以他为荣,Stromness的那家小书店中便也摆满了他的著作。挑了他的两部短篇,付帐时,店主声音朗朗,“我当然认识他了,这儿的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是个很平和,很害羞,心肠最好的奥克尼人,”“他喜欢聊天,但他从来不谈自己,只谈天气,才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呢!在海岛,对打渔人来说,还不是天气最重要?”“他如今喝酒少多了,以前哪,真是海量,”“他现在肯定刚吃过中饭,在码头上和别人说话呢!”漫步到码头,果然,在长椅边的一堆老人中,很容易便辨出了他,乱乱的白发,刀刻般瘦削的脸,倔强的下巴,穿了件白本的夹克,灰裤子,倚在墙上指指点点地,若不是书封衬上他的照片,他与其他打渔老头实在无区别。上前与他说话,果然他开口便谈天气,问我去哪里玩过,又如数家珍般叮嘱我该去这里那里,该多穿衣服,慈祥得像个老祖父。总不断有人来与他打招呼,或问他美国来的亲戚走了没有;或问他上星期的感冒好了没有;或说刚做了些糕饼,要送他一些;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之间的亲切仿佛让我回到淮北爷爷奶奶的那个小村庄。
奥克尼人生活简单,彼此之间无客套,车子从不锁,家门亦无须关。布朗的生活也不例外,据说,四年前南下英格兰时才见过作家们惯用的传真机,回到奥克尼还当新鲜事说给邻居们听;又据说两年前有位《泰晤士报》老记者特地来奥克尼采访他,事先写信约了时间,上了码头再打电话给他家中,却老没人接,原来他怕电话铃吵,竟坐在家门口外恭候了两个多小时。布朗生活如同隐士,不想入也不善入任何社会潮流,英伦作家们新书出版时遍用的舆论广告宣传等手段他全然不会,但他每天用秃铅笔写出来的文字,却最为独特。
空灵,流利,干净,他的英文如阳光下透明的海水那般清澈,水下的鹅卵石粒粒可数;又如冰谷里的铃声,悦耳,锐利,遥遥传来,有些野气,使人耳目一新。他视创作为工艺,视纸笔为斧凿,每一首诗,每一篇小说,都是精雕细琢,却又似天成,平淡自然,不留痕迹。
海岛的四时风物孕育着他的灵思,他写岸边的清晨:
小岛北岸,在布满岩石的窄窄的海湾中,男人们正准备出海打渔。田已耕过,种已播过,牧牛从黑暗的棚中出来,闲闲地立在新绿的草坡上,仿佛依然半睡半醒,农民们避开女人和牲口的眼光,转脸眺望着眩目的大海。这是四月美丽的清晨。(《女孩》)
他写渔村的午后:
下午,村子里总是静悄悄的,渔人仍在海上,农民还在田中,夏日午后,除了学校高窗中传出的孩子们背诵乘法表的低语声,约瑟夫糕饼店中青蝇的嗡嗡声,码头上海水的拍岸声,格林佛岛便静极了。(《格林佛》)
他写仲夏的黎明:
大谷仓边的仲夏舞会后,他们走在闪烁迷人的夜光中,他们穿过小山丘,来到岩石沙砾的海滩,太阳快要升起了。他们徘徊着,个把小时过去了,明亮的波光旋动,一切又都朦朦胧胧,远远的东北方的尽头,初生的一天正滚滚涌出。(《安吉丽娜》)
他写冬季的雪夜:
通向村子里的路积满了雪,一片漆黑,只有老斯加伯的窗下,灯光将那一片雪地染成桔黄。他墙下的雪影泛着蓝光,天上的星星则如尖锐的长钉。(《丢失的男孩》)
他的故事永远离不开这些海岛,它们是传说,是寓言,是海岛人的生与死、爱与恨,救赎与再生,是奥克尼的神话与现实,渔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是海天之间的世界,四季交替,潮涨潮落,而人在这宇宙中又是什么位子,哪里是永恒?
有人说,布朗是透过奥克尼这个针眼看世界,写世界。
他也说,如果不是生在奥克尼,长在奥克尼,自己绝对不会成为一个作家。
当年激励他爱上文学、开始创作的,一是古老的《奥克尼撒迦》,一是Rackwick海湾。《奥克尼撒迦》是挪威神话的一部分,创作于十二世纪,记述了挪威人在奥克尼的定居,北欧海盗对奥克尼的占领,以及奥克尼的许多英雄武士,他们的征战,复仇与传奇。布朗曾说,“这些史诗没有伤感,不浪费形容词,它们是流线型的散文,叙述那么流畅,带着野味,又很幽默,有一种很残酷,又很蛮横的正义感。”这些评价用在他自己的创作,也恰到好处。Rackwick海湾,在Stromness隔海相望的Hoy岛上,这里的景色,是大自然的极致,海滩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石,水石相击,声音豪迈雄浑,远处是伸向海中的陡直的红色峭崖,背后的草坡山地是田园般的宁静,Rackwick意味着“残余、衰败”,Hoy岛上人烟稀少,站在大圆石上听大海,纵是辉煌,却又不免凄凉,当年布朗来到这里,见此景,听此声,“那夏日的几个小时,将这个地方深深地印入了我想象力的最深处。”
奥克尼的空气中随处都飘着故事,奥克尼的土地是六千年的历史、传说堆积而成。这儿有公元前三千年的石器时代的村庄,虽曾被流沙淹没,但那石街石墙石门石床一切依旧,依稀还能听见先民的脚步声;这儿旷野中神秘石柱组成的圆环,虽被风雨剥落了,被闪电击倒了,但仍有三十六根相向屹立,朝阳中,该有多少秘密要说与人听?这里的历史遗迹太多了,历史变成了现实,Stromness的人去世了,仍要被埋在郊外两里的临靠着大西洋的中世纪的墓园,几百年前的老墓碑斑斑驳驳,新墓碑与它们并立,同样背对大海,迎着东方,要捕捉那初生的太阳。这一切一切,都幻化成布朗笔下的故事,他写史前的部落,写海盗的传说,写骑士的勇武事迹,他对历史,对地方有最敏锐最犀利的穿透力,他又如每一个爱怀旧的人那般怀恋童年。他说,他童年时的Stromness, 有很多性情古怪的人,例如有一个男人,一直认为自己是一艘船;又有一位妇人,每日中午便在街上某一特定地方唱歌、跳舞,“那时,大海从不让海民们的渔网落空,而现在,渔民们出海越来越远,投网越来越深,捕的鱼却越来越怪。”他的许多故事,超越了历史,长篇小说《玛格纳斯》(Maganus)从十二世纪的奥克尼一直写到二战时的德国;更多的故事,则没有年代,而只是永恒的传说,他曾说,“当一则故事不只是关于那些男人和女人,而是关于他们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时,传奇(legend)更代替了闲谈(gossip)。”他当然也写海岛人如今的生活,也关注于海岛的未来,一九七一年,他突然感觉到“海岛的空气中仿佛飘着巨大而神秘的威胁,”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格林佛》(Greenvoe),这是关于一个小渔村如何发现了石油而失去了宁静,现代工业如何挤走了渔人农民们自然的家园。小说发表之后一九七四年,钻井机果然在Flotta岛上运转了。
围着营火讲故事,是苏格兰人的传统,也是他们精神中的和弦,布朗的父亲曾是Stromness的裁缝兼邮递员,他不仅认识所有的人,知道每家的事,更爱在茶余饭后讲故事,说唱民谣给人听。布朗的小说,特别是短篇,篇篇秉承讲故事的传统,或由一个人娓娓道来,或由几人琐碎穿插,任性自然,平铺直叙,布朗又从不主观解释主人公的行为,故而句子之间,段落之间,常常会有许多空白,让读者去猜测,判断。他似一位说书人,他的故事,会用最传统的方法开始:
从前有个小孩,他又聋又哑又瞎。
他从不知有圣诞节,他只知一年中有一天天气突然冷了,他的手指触摸到石头,便会被石上的霜花灼伤。
一天,这个小男孩裹着厚厚的外套和围巾坐在妈妈的门槛上。
一个陌生人走来,站在他身边,那陌生人的手和胡子中都有好闻的气味,这味道,和村子里渔人、牧民,他们的女人、孩子、牲口的都不一样,这是日出时的味道。
(《主显节的传说》)
有时,他也会先抖开悬念:
在高塔中,公主已被囚禁了五十一年,然而,从她被囚的第一天起,她的脸上没有增加过一道皱纹,头上没有出现过一根灰发,她没有变老。(《冬天的传奇》)
于是,简简单单的情节,却仍吸引人读下去,他的故事中所回环的气韵,格调,如他的文字,亦如海水,亦如月夜,更似出海人的心,已经历过许多大风浪,已看尽了人间喜与悲,虽有遗憾,却无戚怅,虽有悲剧,却不哀怨,虽有伤心事,却不乞怜,那么冷冷静静,却又有善和美,有爱和理解,最重要的,有宽恕。每一则小小的故事,都能在你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引来串串联想,让你掩卷而思,如口中嚼榄,余韵无穷,例如那动人的《安吉丽娜》:
讲故事的是个老海员,故事这样开始:“这个冬季,每天天快黑时,安吉丽娜总是来看我。她点亮我的灯,生起炉中的泥炭火,查看立在壁龛上的桶中的水是否够,如果我着凉了,她总要唠叨几句,往火上多放一两块泥炭,在那只石头暖壶中装满水,并为我披上件厚毛衣。”老海员每天琐碎地向女孩诉说旧事,却从没问过她是谁家的孩子,从哪里来。这天,老海员向她讲叙了五十年前的一个故事,那年的夏日里,一对少男少女相遇了,他们心心相印,日日流连于沙滩,海边,夏天快结束时,少女告诉了少男一个秘密,于是,夏日的魅力突然消失了,少男转身跑去,飘洋过海,周游世界,一圈又一圈,直到风烛残年,才回到这海边小村,但那少女却早已不见。安吉丽娜没有听完故事便急急地走了,一连三天都没有再来。老海员起身到村子里去打听,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老海员回到家中,发现一封三日前收到的去年十月从澳大利亚发来的信,写信的正是五十年前的那个少女,信中没有责备,没有怨言,只告诉他,那个夏季使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孙女,名叫安吉丽娜,安吉丽娜常问起祖父,常说以后要去苏格兰替祖父生火、倒茶,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信的最后却写道:“这一切却永远不会实现了,因为我们的孙女上星期死了,那么突然,在春天到来的第一瞬……”故事完了,最后一段,布朗这样写道:
以后,注视着炉火,我常常想起那个冬日,那来访者带到我门前的亮光、嫩芽、露珠,一夜又一夜,想着她如何总是随着第一道夜影,第一道星光而来,然而在那里,在她化为尘埃之处,新的一天正照亮地和海。
奥克尼群岛是纷繁大千世界中的一方净土,布朗的故事是五花八门的文学园中的一珠晨露,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九三年八月初稿于奥克尼群岛九月改定于伦敦
英伦文事
恺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