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是日本出版的一个基本类型,出版统计把它单列一项,大一点儿的书店里都设置专架展示。现在日本市面上能见到四千种全集类图书,其中,文学方面的,不下五百种。一九九三年度畅销书排行榜上,全集类排出十种,内有《池田大作全集》(七十五卷)、《少年古典文学》(二十六卷)、《筑摩日本文学全集》(六十卷)、《世界美术大全集》(二十八卷)等;不过,这里的“全集”范围很宽泛,像池田大作的十二卷纪实小说《人革命》、四十八卷《漫画·日本史》、二十一卷《讲座·日本通史》都算在其中。所谓全集,大致是与单行本、廉价版丛书(“文库”和“新书”)相对而言。
现代文学全集,似乎是日本出版业界的特产,据说英美没有什么“英国现代文学全集”、“美国现代文学全集”。“文学全集”是综合性的,把一个时代的作家们荟萃一堂,与之相对,是单个作家的“个人全集”。卷数固定、具有系统性和网罗性的文学全集,出现于大正改元昭和之际(一九二六年),始作俑者是改造社。当时,该社因关东大地震之后的萧条而濒临绝地,于是孤注一掷,“断然实行出版界大革命”,推出《现代日本文学全集》。这套全集共三十七卷(后增至六十二卷),预约征订,先收一元钱,即最后一卷的书款,出版社用作初期出版的周转资金。每卷一元钱,这在当时便宜得出奇,订数迅忽多达三十余万(当时日本人口约六千万)。改造社的成功诱动整个出版业界,一哄而起,如法炮制,三、四年之间粗制滥造了二百余种全集。这就是日本出版史上有名的“元本时代”。大诗人齐藤茂吉曾回忆道:昭和初年,“日本无论多么僻远的地方,没有看不见元本的”,“不论哪个阶级的人,没有手里不拿元本的”。
电灯普及之日,“元本”风行之时,文学全集出版史就这么歪打正着地开始了。元本的功绩似在于拓展了大众读者层,给图书的编辑和流通带来一场变革,开启了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出版体制。全集出版投资大,但看似风险,若计划得当,走上正轨以后,就较为顺利,因而时常被出版社援作起死回生之策,使一部文学全集出版史竟象是出版社玩命的历史。战火劫余,角川源义创办角川书店之初,便自己动手选编了六十卷《昭和文学全集》,大功告成,奠定了基业。
出版是成活率极低的行业。作家和田芳惠为筑摩书房编写三十年社史,感叹:在百不存一二的出版界,筑摩书房如此孤芳自赏,居然能经历三十年风雨,简直是奇迹。这家出版社创业者古田晁(筑摩是他故乡的地名)抱定“不怕蚀本,尽量出好书”的理念,赢得读书人信赖,然而他欠缺企业意识,疏于经营。副社长白井吉见是古田从中学到大学的同窗好友,两人携手起家,见他镇日价借酒浇愁,怫然而去。不久古田病倒入院,出版社只能再维持一年半载,代理社长悄悄问策于臼井,得到八个字:现代日本文学全集。这套全集自一九五三年刊行,一箭中的,原定五十六卷,扩充为九十九卷,累计印行一千二百万册。后来又续编了三十八卷《新选现代日本文学全集》。从此,筑摩书房在全集出版上独树一帜,赢得“全集出版社”声誉。
昭和六十年间,全集出版热一再勃兴。战后问世的文学全集,除了上面提及的,撮其要者,还有河出书房的《现代小说大系》《日本文学全集》、新潮社的《日本文学全集》《新潮日本文学》《新潮现代文学》、讲谈社的《日本现代文学全集》《日本的文学》《日本现代文学全集》、筑摩书房的《日本文学全集》《明治文学全集》《现代日本文学大系》《昭和国民文学全集》、中央公论社的《日本的文学》、文艺春秋的《现代日本文学馆》、集英社的《日本文学全集》等。六十年代中期,全集出版达至高潮。石油危机以后,日本进入轻薄短小时代,印刷文化遭受其他媒体冲击,教养主义没落,读书人对全集那种积累性、体系性乃至普遍性也失去兴趣。作为一种家庭摆设的全集,终于和百科辞典一道被电器挤出狭小的住居。八十年代几乎只有小学馆刊行了一套《昭和文学全集》,仅三十五卷,不等购读者回过味儿来便及早收场。
素负盛名的筑摩书房因为滥上选题,资金投入过了头,终于申告破产,没庆上四十周年。为图东山再起,它放弃权威主义的方针,另辟新径,以小型廉价版的“文库本”形态刊行文学全集,一改历来全集那种重厚长大的传统形象,使全集出版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一些文化人却讥之为筑摩书房的堕落。
作家个人全集出版,大概属一八九四年问世的《(北村)透谷集》最早,继之于一八九七年刊行的《(<SPS=0573>口)一叶全集》是命名“全集”之始。与大型文学全集相比,个人全集出版从未萧条过;所谓文学类全集五百种,五分之四以上是个人全集。全集不全,我们要正名为“选集”或“文集”吧,可说是日本全集的一个特征。作家“眼睛还黑着”,便匆匆为之结集,如何全得了呢。例如生于一九四七年的作家宫本辉,由新潮社结集十四卷,名为全集,其实作品只收至一九九一年夏。据吉田精一《现代日本文学年表·主要近代文学全集一览》,活着的时候出全集的,头一个是岛崎藤村,于一九二二年印行《藤村全集》。在日本有全集出版典范之誉的夏目漱石全集,是他死后一个月弟子亲朋开始聚议的,逝世一周年时出版了第一卷。
夏目漱石卒于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九日,创作活动不过才十年,但七十余年来,他的全集出版了二十多种版本。第一套《漱石全集》是岩波书店刊行的。该社创始人岩波茂雄原是教师,一九一四年在东京神保町开张了一片旧书店,因景仰大文豪夏目漱石,托友人请他题写店名,由此得以出入漱石山房。漱石厌烦与出版社打交道,宁愿自费出版,正好把《心》委托给茂雄。岩波书店很下了一番工夫,纸好墨精,令漱石大为满意;其实,契约是一切费用由漱石负担,卖了钱则对半分。茂雄感恩戴德,视出版夏目漱石全集为己任,并从此成为岩波书店的传统产品,以至于今。
第一套全集十三卷,编者多是漱石门徒,“尽量参照先生的原稿,以敬虔的态度和无比的苦心从事”。校正的最大问题是所谓“漱石文法”,即夏目漱石遣词用字(日语的动词一般由汉字和假名组成,缀在汉字后面的假名如何表记,是主要问题,但写来絮烦,这里只笼统说遣词用字),在校正者看来太过随意,不合乎规范,于是尽弟子之责,予以整理和统一。他们一心把先师的形象更光辉地留传后世,最后还在为“极欠统一”而遗憾,却不料后来的批评者所非难的,正是这种擅断妄为的操作。“先生的文学后世成为古典之时,在众多的流布版本当中,此全集必被选为唯一定本”,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一九二三年发生关东大地震,东京的出版业百分之六十、印刷业百分之九十以上受灾,岩波书店烧失殆尽。一位北海道读者给茂雄寄来一套《漱石全集》,激励他重新起步,于是,以之为底本,翌年又印行夏目漱石全集。
“元本”打开了出版的普及时代,虽然茂雄始终持批判态度,但读者吃顺了嘴,非一元钱一本不可,他也只好就范,一九二八年推出了“元本”《普及版漱石全集》(二十卷)。
时隔六年,读者更新换代,岩波书店以纪念夏目漱石逝世二十周年的名义,又一次编辑出版十八卷《定本漱石全集》。再三出版一个作家的全集,当然不只是补遗、订正,或者把版面设计和整体装帧改得入时随俗,主编小宫丰隆曾谈及这套一九三五年版全集的三大特色“定本《漱石全集》与历来的《漱石全集》不同之处,一是内容大为丰富,二是各卷附以解说,三是列出总索引。”解说都是由小宫撰写的,他是漱石弟子,漱石研究者。漱石晚年喜爱“则天去私”四个字,小宫丰隆将其扩大为他晚年的整个心境,断作后期作品的主题,使漱石小说成为道德教科书,把这种“读法”强加给几代读者。小宫的校订方针来自德国文献学,是“原典主义”,有原稿依从原稿,没原稿则根据最初发表的杂志、报纸或初版单行本。即使遣词用字有误,如表现著者的个性,就不做订正。此后,岩波书店及其他出版社刊行的夏目漱石全集和各种单行本,均依据这个版本。
五0年代初,造纸业复兴,出版业也随之蓬勃,又掀起一波全集出版热,两三年间有七种夏目漱石全集上市。一九五六年,岩波书店又推出“新书版(小型廉价版)”夏目漱石全集。编辑、解说还是由小宫丰隆担当。“出于彻底普及的考虑,对于后缀假名和限定汉字的使用也做了慎重讨论,但基于尊重古典的宗旨,方针仍然是严密依据原典。为帮助读者理解,全部作品附加注释。”这套“面目一新”的全集共三十四卷,改变了从来的预订销售方式,分卷零卖。
一九六○年,已有七家出版社竞相印行夏目漱石全集,角川书店又泼辣辣插进一脚。角川版编者是伊藤整和吉田精一,也名为《漱石全集》,有两个特色,一是文字采用新表记(打个比方,就象是把繁体字改为简体字吧),二是作品改为编年体。“不限于小说,还有小品、随笔、评论、日记等,把同一时期的作品收为一卷,横看某一时期漱石的全貌,竖看作家成长、发展的经络”。
夏目漱石逝世五十周年(一九六五年),几家出版社相继刊行夏目漱石全集。其中,春阳堂版纸薄页多,把全部作品收为三卷。筑摩书房版由吉田精一编辑,只收入夏目漱石为发表而写作的东西,一般人不要读的书简、日记、文学评论之类统统割爱。岩波书店版则第一次为漱石汉诗作注,注者吉川幸次郎。
几十年来,仅岩波书店版漱石全集就累计印行了一千余万册。夏目漱石全集出了一套又一套,名目繁多,但除了角川版有所革新而外,皆是翻刻现成的岩波版,不费力去校订。直至一九七0年,集英社出版《漱石文学全集》才开创一个新局面。这套十卷全集名义是伊藤整和荒正人编辑,但伊藤整当时已卧病,未见出书身先死,全部工作其实由荒正人一肩挑。岩波版原则是一如原稿,即便著者有误,也不加改动,顶多注记一下。荒正人认为,有可以信赖的文本,文学研究才会进步,“认定用现代表记读近代文学能触及作品的真正价值,甚于怠惰,近乎糟踏文学本质”。他的编辑方针是当时在欧美取得显著进展的文本校订(textual criticism)。原稿不过是“第一次资料”,不能仅仅基于它机械地编造定本。著者也会有笔误,文本校订要考量各种情况,予以订正。
校勘从来是古典的研究手法,而近代文学研究盛行作家论、作品论。对近代文学进行文本批评、校订,标志着近代文学研究终于也开始正规的文本制作。据《文本生态学》一书(山下浩著,日本出版学校出版部一九九三年刊)所论,英美有校订、编纂的传统,书志学、文本研究的学会遍布各地、各大学,年轻研究者也训练有素,与文学批评并重。相比之下,日本远远落后,连夏目漱石、森鸥外、芥川龙之介都没有足以信赖的文本。近代文学领域对于文本及其编纂毫无认识,把文本编纂、校订工作特殊化,与一般的作品批评相分离。不知文本、文本批评、文本校订为何物,其批评、解释,从文本移转过程来看犹如痴人说梦。白纸黑字、全信书、活字信仰,对于文本全然无疑,不仅一般人,文学研究者也大都如是。其结果,所有全集编纂都是由出版者一手操纵,即便打出名家的旗号,也常常是下面的人工具体从事,或许不乏编辑技术,却欠缺文学感觉。其实,小宫丰隆编辑《定本漱石全集》,主要依据的也是单行本,而非著者原稿。
令人惊异的是,夏目漱石全部作品有十分之七原稿尚存。自一九九三年底,岩波书店又推出第四次重新编辑的《漱石全集》,以此作为创业八十周年的纪念。这套全集共二十八卷(另有一卷《漱石言行录》),装帧仿自漱石自己为《心》所作的设计,橙红底色,布满淡绿的古汉字。编辑方针是忠实再现原稿,制作最佳文本。夏目漱石主张“作品一旦完成,就脱离作者的手而独立”,从来不看校样,所以各种版本之异同,多数可能是编辑的改动和工人的误植。新版全集按照原稿一一恢复原貌,作出“校勘记”。这套夏目漱石全集是真正的全集,无愧于“全”字,在日本似乎再没有第二个,而且,真正是夏目漱石的了。
日知漫录
李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