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也是我自幼就佩服的作家。他关于妇女问题的言论,先前倒没有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约自一九八五年起我系统研究周作人,才发现“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大作家当中,毕生关注妇女问题,言论之多,涉及面之广,无所不谈,自成体系,热心至老不衰者,没有人超过周作人了。他晚年概括他自己平生思想学问,指出:“嘉孺子而哀妇人”,是他的一贯的中心。他说过:“鄙人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佛法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了然无遁形矣。”这一句话,使我恍若张开了眼睛,看见了许许多多先前未曾看清的事。佛法是另一问题,这里且不谈。而以对女人如何说法,作为测量男子(其实何止是男子?)识见高下的捷法,这一点实在说得透彻而赅括。
刚刚过去的一九九三年里,中国文艺界有两件事,一是小说《废都》的出版,一是诗人顾城的杀妻自杀,我觉得都不是平凡小事,它们再一次显现出比我年轻得多的知识分子的封建愚昧的妇女观之可怕,而他们的封建愚昧的妇女观的种种表现,几乎全是几十年前周作人早就抨击过的,他那些话好像预言似的,又好像白说了似的,怎不叫人感到寂寞呢?
先说《废都》。此书故事的主要部分,是书中主角“著名作家”庄之蝶同妻子之外的几个女人的性关系。这些关系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是女人方面渴慕“著名作家”的声望、地位、权势,热切地主动地献身,常常到了无耻的程度,超过无耻的程度。我不谈事实上有没有作家有过这类的“艳福”,天地之大,什么都可能有吧,我感到兴趣的是:小说里为什么津津乐道这种事?一翻《女性的发现》,就翻到这样的话:“旧时读书人凭借富贵,其次是才学,自己陶醉,以为女人皆愿为夫子妾,……”(第319页)“人尽愿为夫子妾”之语,出自《庄子》寓言,这寓言的观念,就是以女人来证实士君子的价值,以女人的性奉献性屈辱,来衬托出男性士子的道德文章声名地位的价值。如此之古的这种观念,一直贯到了《废都》,真可谓渊远流长。庄之蝶究竟写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使他成为“著名作家”的,我们看不出。我们只看见一个一个美女,一听说他是“著名作家”,便想方设法同他上床,以能供他泄欲为莫大的荣幸。《废都》一书以津津乐道的态度宣扬这种故事,把旧时读书人的自我陶醉的幻想,发挥到极致了。
问题不在于《废都》里写了性关系,而在于以什么样的态度写了什么样的性关系。周作人早就指出:“情诗可以艳冶,但不可涉于轻薄;可以亲密,但不可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乱。这所谓乱,与从来的意思有点不同,因为这是指过分——过了情的分限,即是性的游戏的态度,不以对手当做对等的人,自己之半的态度。”(第301页)《废都》以赞赏的态度描写的庄之蝶同那些女人的性关系当中,庄采取的纯然是“性的游戏”的态度,丝毫没有以对方当做对等的人,当做“自己之半”的态度。庄之蝶的“性的游戏”态度,实际上是嫖客玩妓女(还不必花钱)的态度。周作人指出:“封建的道德说夫为妻纲,把妻拘束得很紧,但是他于妻之外还有妾婢及妓,此三者地位待遇虽有差别,由他看来其为纵欲之对象则无不同,对于她们的态度多少是一种嫖客的态度,原是一样的。现今娼妓与婢女固然已由法律明禁,妾亦不复许可,可是在封建道德尚有势力的现时,这种多年养成的嫖客的态度未能一时消灭那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第49页)
《废都》里面那些女人,正是庄之蝶的变相的妾、婢、外室,所以庄之蝶同她们的性关系,只能是嫖客和妓女的性关系。周作人指出,嫖客态度不仅无伤于封建道德,而且正是封建道德的必然伴生物,封建道德尚有势力时,嫖客态度就未能消灭,这一点极可注意。似乎有人为《废都》中的性描写辩护,说它有什么反封建的意义,其实恰好相反,它表现的是封建道德的妇女观之最恶劣的形态。
《废都》的妇女观之恶劣,可以借用“上海气”一语来形容它。周作人曾经痛斥旧时代的“上海气”道:“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社会上又充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结果自然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贡献。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统的,……他们实在是反穿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中人。”(第146页)《废都》正如书名,里面充满了颓废的空气。庄之蝶正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以玩世的态度在废都里混,以性交为自己的男性的享乐的权利,把女人当作娱乐的器具,而书中关于什么“白虎星”的胡说八道,正是那种以女根为“丑恶不祥的东西”的观念,这不仅是庄之蝶的观念,而且是《废都》作者的观念,书里对于这颓废的一切都是赞赏同情的。“丑恶不祥”观,属于“不净观”的范围,是性愚昧的一种,而且是最有害的一种,封建的性道德之压抑禁锢女性,最初即由此而来,后来又同“祸水论”结合在一起了。《废都》中的女性献身于庄之蝶,主观上没有认为是“污辱的奉献”,行动上却是尽量采取自我污辱,甘受污辱,越污辱越好的方式,这更是符合于“上海气”的妇女观的。
我先前很欣赏《废都》的作者过去那些作品,我觉得他过去的妇女观很健康,很美丽,实在不懂他为什么一下子写出了《废都》!同样使我不解的是诗人顾城,为什么写出了《英儿》,接着又杀妻自杀!《英儿》里宣扬的一个现代高知识的妻子,可以非常友好地与另一个女人共享丈夫,三人和睦共同生活,这样的场景,我觉得很恶心,实际上无非是传统的“妻妾和睦”罢了。周作人早就指出:《诗经》中的《关睢》《螽斯》等篇,被儒者用来宣扬“不妒之德乃是最高的女性道德”(第364页),《英儿》所宣扬的正是同样的女性道德标准。如果说《英儿》在很大程度上实是作者的自叙传,那么,作者不久便以杀妻的行动,更完整地表明了他的妇女观:“你作为我的妻子,对我的情妇应该不妒;可是你要同我离婚去嫁别人,我就杀了你!”本来,杀妻就是杀妻,诗人并无杀妻的特权,自杀也抵偿不了杀妻的罪恶,这些都是常识。可是,海内外舆论,一时之间,百般原谅杀妻的诗人,没有一句为被杀的妻子表示抗议,表示痛悼,好像只因为他是个诗人,就只有他的自杀可惜,而他妻子被他杀了,至多也不过与他自杀同样可惜而已。《废都》里面,女人是命该供“著名作家”淫乐的;关于顾城杀妻的舆论里面,妻子是命该供诗人砍杀的。我曾经谈过,古中国的妇女的命运,无非就是被淫与被杀,谁知直到今天,还有人认为妇女的命运就该是这样呢!我不幻想中国之大,社会之复杂,关于妇女的可怕的事情,可恶的观念,会一下子完全消灭;但是我总以为,新文化运动差不多八十年之后,当代知识分子头脑里面,把女人当人的观念总该树立起来,对于把女人当作淫杀的对象的丑恶事实,总该有个明确的否定态度,看来这也还是我的过于乐观了。难道真如聂绀弩的诗句“无多幻想要全删”么?
不,我还不愿悲观到如此彻底,所以我重温《女性的发现》,写成这篇小文,目的是再一次呼吁能看到这本书的朋友也来重温一下,看看几十年前早有人谈得那么清楚那么好的道理,到现在我们的是非还如此混乱,美丑还如此颠倒,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过想过之后,如果混乱的澄清一点,颠倒的颠倒过来,那就还算是一分效果。
一九九四年一月八日
抒臆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