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撤去了对于性行为的大部分压抑,现代社会的“技术文明”把性交与生殖进行了有效的剥离,同时也把性引向自由广阔的流通渠道。然而,情欲反倒因压抑的撤除而失去升腾的张力,心灵反倒因商品的堆积而淤塞了升华的通道。
男女关系间矛盾的彻底解决可能是永远无望的,但求取某种程度上的改善和发展则应当是可能的。“真正的起点”在哪里?少功文章中说:“面对真实,少一些欺骗。”
说的固然不错,但在我看来,他可能过份地看重了个人,看重了对个人在性问题上所持态度的评判。而在我看来,个人,无论是这样或那样的一些男人、女人,也许都不过是活动于前台的角色,在帷幕后面,还有一些隐蔽的杠杆在摆弄着他(她)们。性在现代不再是幽暗浑沦中的原始冲动。在现代人的床第之上,已高悬起一个超出个体自然生命之上的“物体”——科技与商品。现在,罗密欧或张君瑞为了会见情人不需要再胆战心惊地跳阳台或爬墙头,只要打个电话、发个传真就行了。“悲剧”不会重演,节省下的“里必多”直接投入床第间的“摸爬滚打”。原先是要凭借生命的升华才能获得的东西,现在似乎凭着金钱就可以买到。但是,人的生命却在“方便”“实用”中被缩短了过程,被限制了空间。“形而上”的升华途径被超消费的物欲文明截断了。
更糟糕的是,几乎一切有可能升华的通道也全被堵死了,性与文化本身统统被严密地纳入市场的运营。在今日的市场经济中,“美男”、“靓女”、“身高”、“体重”、“大腿”实际上都可以标价出售,都可以打入老板的成本核算、列入消费者的“买单”里。当性爱与艺术完全被整合到合理的经济体系之中时,灵魂的音乐就成了买卖的音乐,床上的法则也就等同于商场的法则。当爱情、艺术、诗意、心灵都可以切割、包装、批发、零售时,生命的升华还转升到哪里去呢!于是,制度性的“反升华”在市场与科技的赞助下便取得了全面胜利。
马尔库塞曾经痛苦地宣告:在高科技的商业社会中,“世界的统治者正在失去形而上的特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韩少功在文章中也就不必再去苛责那些迷失在“性而上”的男男女女了。所谓个人道德上的差异,所谓男女性别上的差异,在这种背景之下,可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了——问题是男人和女人共同面临的。
现代社会中的工业生产方式和商业组织模式,在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提高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却以它严密而又无情的“物质化”、“实用化”、“科学化”、“技术化”、“操作化”、“效益化”,限制、压抑了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发展和精神世界的自由运动。这也许就是人们迷失在“性而上”领域的深层原因。
是否可以这样说:现代人“性而上”的迷失,其实也是现代人“内心生活”的迷失、“理想境界”的迷失、“精神空间”的迷失。
现代社会流行的叫做“消遣娱乐”的东西,实际上是被“文化工业”“文化市场”操作运转着的东西,其动力当然不是创造者的生命与心灵,而是“资本”在周转中的“利润”需求。国内正在兴起的“书稿拍卖”、“脚本交易”、“评论承包”,表明文学家、艺术家们为获取较高的收入和利润,已自觉地把自己投入市场运营。“商品化”、“经营化”,“操作化”、“形式化”是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坛上两股强劲的流向,经济与技术充当了文学艺术发展的杠杆,这与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是非常一致的。
然而,真正具有精神品位的文学艺术总是要表现出对某些社会现象、时代走向的审视与批判乃至拒斥与超越。那怕是最细心周到的社会运作,也都会有它的负面,文学艺术就是要用它那精神的阳光照亮现实层面上的角角落落。而文学艺术作品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精神品位,才得以形成自由独立,高瞻远瞩的审美风格。
性的形而上是爱情,意志的形而上是宗教,认知的形而上是哲学,生命的形而上是艺术。“爱情”、“信仰”、“良知”、“诗”,同居于人类生存领域的上空。所有这些,都在“迷失”;所谓“性而上的迷失”,只不过是整个时代屏幕上一块较为引人注目的斑点而已!
鲁枢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