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检讨历史衍变的偶然因素,有一种特殊情形可予注意。那就是,某些重大事件并不完全受制于大人物的命运和意志,而竟由不起眼的小人物所推动。例如,明崇祯二年的裁撤驿站,就是出于两位职阶不高的官员的动议。其二人一为御史毛羽健,一为刑科左给事中刘懋。孤立地看,驿递只是一项具体政务,因积弊甚多,科道稽察究劾自有道理。但是,裁驿的后果却是满朝文武始料未及。天启以来,民生日蹙,三边民变既起,裁驿一着实为扰动全局之举。按刘懋十分裁六之议,各地驿马所夫遣去泰半。于是成千上万失去饭碗的驿卒夫役纷纷投入造反行列,陡然成为朝廷大患。《明史》李自成张献忠传述曰:“(崇祯)三年,王左挂、王子顺、苗美等战屡败,乞降。……以给事中刘懋议,裁驿站,山、陕游民仰驿糈者无所得食,俱从贼,贼转盛。”是时,杨鹤为三边总督负责平“乱”,一度已控制局势。而裁驿一来,局面又不同了。史家一般认为,大批驿卒的失业是导致各路农民军由危转盛的一个直接原因。《明季北略》谓:“顾秦晋土瘠,无田可耕,其民饶膂力贫无赖者,藉水陆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未几,秦中迭饥,斗米千钱,民不聊生,草根树皮剥削殆尽,上命御史吴牺赍银十万两往赈,然不能救,又失驿站计,所在溃兵煽之,遂相聚为盗,而全陕无宁土矣!”近人孟森《明清史讲义》亦从此说,概云:“游民向藉食驿糈者无所得食,溃兵煽之,为陕西民变炽盛之始。”按现代说法,驿卒夫役多为流氓无产者,天生具有造反意识,何况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可以补充的一点是,李自成本人造反之前也曾干过驿卒,《明史》上有“充银(迎)川驿卒”的记载。
虽说当时群臣对裁驿之后果估计不足,但因此举动作过大,反对者也不在少数。《北略》记云:“给事中许国荣、御史姜思睿等知其故,具言驿站不当罢,上皆不允。众共切齿于懋,呼其名而诅咒之,图其形而丛射之。懋以是自恨死,棺至山东,莫肯为辇负者,至委棺旅舍,经年不得归。”未考刘懋死于何年,不过,既是死后数年不得归葬,想必那时反对派更看清裁驿之后果了。所以,至崇祯九年还又有人提议恢复驿站之设。杨士聪《玉堂荟记》卷下记云:“丙子春,有岁贡生某者,忘其姓名,伏阙上书,上命取览,以其所言无当而罢之。然其言亦有所见,如云驿递裁减,而扛轿等夫去而为贼,则复驿递为平贼急着。一时或笑其迂,不知此实至言。天生此食力之民,往来道路,博分文以给朝夕,一旦无所施其力,不去为贼,将安所得食乎?后有自秦晋中州来者,言所擒之贼,多系驿递夫役,其肩有痕易辨也。乃知此生之言不谬。”其实,此时倘若恢复驿递为时也晚。崇祯八年,荥阳大会后,高迎祥、李自成乃张献忠各部已成气候,旋而破凤阳、焚皇陵,其势正锐。不过,《玉堂荟记》于此表明的看法,多少反映了当时士夫朝议对裁驿之痛省,似有一念之差滑落深渊的感觉。
裁驿一事,成于刘懋,而首倡者则为毛羽健。关于此人,《明史》本传称之“好言事”,并云:“(崇祯元年)陈驿递之害:‘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递相假,一纸洗补数四。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丝。’帝即饬所司严加厘革,积困为苏。”羽健的疏奏,俨然一副救民于水火的架势。当时崇祯没有下决心裁削驿递,只是申饬加以整顿。当然,这是一种搪塞的态度,处于当时的局面,所谓“严加厘革”必然是一句空话,“积困为苏”更无从谈起。翌年,刘懋再作裁驿之议,便是换了一套说法,以节缩开支为计。疏入,果然打动崇祯。因为当时国家财政已十分窘涩,既要支付辽东边防饷银,又需照应西部三边钱粮,左右支绌,难以周济。《北略》谓:“给事中刘懋上疏请裁驿递,可省金钱数十馀万,上喜,著为令,有滥予者,罪不赦。”这时,崇祯让形势逼急了,只得甩包袱。
其实,驿递之困敝由来已久,确实也成了一大问题。明代驿递制度设于洪武时期,最初的使用严格限于军政要事,后来逐渐成了官僚出行的特权享受,以至许多官员回乡省亲、丁忧一类私事也擅行驰驿。尚且沿途生事,滋扰百姓。按说,内外官员使用驿传须凭兵部或各地督抚填发的勘合(即公事护照),管理上有一个制度。但事实上正如毛羽健疏奏中所言,领用勘合的官员多半不肯缴还,不但自己留着长期使用,而且多有涂改姓名转借他人之例,即所谓“士绅递相假,一纸洗补数四”。此外,各地水陆驿传也是勋戚文武大臣从事商业走私活动的一条方便之径。明代权贵勋戚兴贩者夥,“官倒”之风骇人听闻,今人王毓铨著《明朝勋贵兴贩牟利怙势豪夺》(见《莱芜集》,中华书局,一九八三)一文,辑录此类事例甚多,可参详。早在嘉靖、隆庆年间,整顿驿递之议已经提出。如嘉靖九年议准:“凡指称勋戚文武大臣近侍官员姻党族属家人名目,虚张声势扰害经过军卫有司驿递衙门,占宿公馆,索取人夫马匹车辆财物等项……,徒罪以上俱于所犯地方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万历大明会典》卷一六七)以后,有关此事仍屡有疏议,朝廷也曾三令五申,因为问题并没有解决。至万历三年,张居正提出一个更为严厉的整顿条例。如明确规定:“凡官员人等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非系军条,不许擅用金鼓旗号。虽系公差人员,若轿扛夫马过溢本数者,不问是何衙门,俱不许应付。抚按有违明旨,不行清查,兵部该科指实参治。若部科相率欺隐,一体治罪。”又如:“凡内外各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项,俱不给勘合,不许驰驿。”(《万历大明会典》卷一四八)。由于张居正权倾一时,行事辣手,违例驰驿之风总算被刹住一阵。然而时过境迁之后,官员们仍是老方一帖,原先怎么作闹,现在还是怎么作闹,一切又故态复萌。所以,到了毛羽健这时候,再提整顿不啻是一句空言,干脆另作裁削之议。
不过,有一种说法认为,羽健裁驿之议乃出于私念。此说似离奇,亦颇令人发噱,因为中间夹着一起妻妾争宠的家庭风波。据黄云眉《明史考证》毛羽健条下引不知撰人《秋灯录》云:“羽健嬖其妾,以妻乘传至,不及豫防,乃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但黄先生认为此说“恐出传闻,不足信”。以阃闱枕席之事为裁驿之动机,似乎过份个人化也太卑琐,治史者多不取。然而,这种说法不惟一例,还有一个黄先生没有提到的记载,所叙更详,即自署“花村看行侍者”的《谈往》。该书“流寇滋蔓之由”条谓:“流寇之起,始于裁驿递。驿递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刘懋。羽健娶妾甚嬖,其妻乘传至,立遣之,来速不及预防。羽健恚极,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而懋附和成之。驿递一裁,游手千万人,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遂至滋蔓。闯贼得以招集之,流毒中邦,覆灭宗社。两人首祸,万死不足赎,而实酿于一妇人。呜呼!女祸之酷,伏于衽席,可不惧哉!”将国祚颓变归诸“女祸”,系旧时文人陋见,此不足论。然而,此中亦有可考论之处,认识之谬是一回事,而事实究竟如何是另一回事。晚明裁驿之议究竟是否与羽健妻妾有关,恐难有定谳,因为一个正七品官员的内室争讧不会载于正史。而历史之动因是否亦偶或“酿于一妇人”(或酿于一男子)呢?至少事理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史家于此多不屑置喙,大概是以为小人物的一己私念不足以影响历史进程。以官家之正统史观,明亡乃祚讫运移,大势已倾,或谓气数使然。从宏观层面上看,这种说法恐怕没有什么问题,亦颇符合历史唯物主义所谓必然性的解释。相对历史之必然性,嬖妾误国显然不成其说,反言之,势已至此,羽健的大小老婆纵使和衷共济也做不成中兴文章。
这里可以看出,在历史表述中,个体的存在价值很容易被抹煞。因为在一切个人行为构成的偶然因素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历史黑洞,那就是所谓“势”、“道”、“气数”乃或“必然性”一类极富消解功能的话语陷阱。毫无疑问,倘是让一位中低级官员枕头边的事情跟整个国家机器运作挂上钩,国家机器本身也便显出存在的荒谬,遑论王朝之尊严。所以,传统史学的一个基本意向,就是消解那些不三不四的偶发事件。似乎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维护上层建筑的合理性,也即维护史学自身的庄严与崇高。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李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