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成立之初,为壮大声势,梅耶、塞尔堡近揽百老汇的巨星丽琳·吉许、海伦·赫丝等到好莱坞拍片。“戏剧世家”莱昂、约翰、伊瑟·巴里摩亚姊弟三人合演《俄宫妖僧》轰动一时,但不久这些剧坛巨星都离开好莱坞回到纽约。在声片兴起后,一批默片明星因语音不标准、音色不美被淘汰。米高梅一面加紧栽培本公司的合同演员,一面从其它公司挖角,一时形成“群星灿烂”的局面。在“比天上还多的明星”中,最明亮的一颗无疑要数格莱泰·嘉宝。
一九九○年,当八十一岁的嘉宝去世时,她已经有四十五年未拍电影,在纽约深居简出,拒绝接受访问,躲避记者照相。但世界各国经常举行嘉宝电影回顾展,放映嘉宝的七部名片,——《安娜·克里斯蒂》、《大饭店》、《玛达·哈里》、《琼宫恨史》、《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妮诺奇卡》,英国电影学院将她的默片名作《欲魔》整理拷贝重新上映。嘉宝的银幕形象深入人心,说她是电影史上最最有名的“明星”,并非过誉。
嘉宝是瑞典人,在瑞典皇家剧院演员学校未结业就被原籍俄国的瑞典电影大师莫理兹·斯蒂勒发现。在《约斯泰·伯林的传奇》中初露头角。一九二五年斯蒂勒被梅耶罗致到好莱坞,他坚持嘉宝同行。最初公司对身材像农妇一样健壮的嘉宝并不看好,第一部影片《狂流》在银幕上展示了她非凡的魔力。公司立即着手把她捧成“明星”。而斯蒂勒却因拍片不讲效率被塞尔堡解聘,<SPS=0038><SPS=0038>然回到瑞典,于一九二八年病故。嘉宝留在米高梅,拍了二十四部影片,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红星。
完美的天赋条件、优越的演技是嘉宝成功的条件,另一方面她也是“明星制”的典型产品。嘉宝的面部轮廓,像大理石像一样端庄,化装师用深凹的眼窝和薄嘴唇来强调她的冷冽。嘉宝的表演,最突出的是她一双传神的眼睛。摄影师威廉·丹尼尔(他担任嘉宝二十部影片的摄影),说嘉宝每一个角度都美,他采用大特写、长镜头捕捉嘉宝眼神中复杂细腻、变化微妙的感情。塞尔堡亲自策划嘉宝的每一部影片,让她饰演歌星、新娘、名伶、交际花、女间谍、妓女等玩弄爱情、出卖爱情的祸水型女人,企图把嘉宝塑造成银幕荡妇形象。导演克劳伦斯·勃朗(嘉宝六部影片的导演)发现嘉宝仰面倚靠的姿势最为妩媚,在接吻的镜头中让嘉宝采取居高的地位表现她情感的炽烈。在《琼宫恨史》最后一场戏,逊位的女皇站在载着她的情人西班牙使节灵柩的船头,导演墨穆林对嘉宝的指示是“什么也不要想”。长达一分钟的特写,百感交集的嘉宝表现出脑海中一片空白,让观众的想象去填补,这是美国电影史上最有名的镜头之一。
嘉宝具有北欧人的独立性格,性观念开放。和约翰·吉尔伯合演《欲魔》后,热恋同居,两次约好结婚却又临时躲避。她和好莱坞社交界格格不入,不愿遵守公司宣传部门对她的生活安排。宣传部门索性渲染她孤僻神秘,最有名的一张宣传照片把她的脸嵌在狮身人面像上。
有声片兴起后,欧文·塞尔堡担心嘉宝的语音难过关,迟至一九三○年才选择奥尼尔的名剧《安娜·克里斯蒂》,让她饰演瑞典籍船长沦落风尘的女儿。嘉宝来到女宾专用的酒吧,拖着疲惫的脚步,懒洋洋地倒身在座椅上,无比倦怠地说:“来一杯威士忌,小杯姜汁酒‘靠边儿’——可别太小器啦,宝贝儿!”低沉的嗓音、沮丧的感情,不但符合甚至还超出观众对嘉宝的声音的期待。倦怠沮丧从此成为嘉宝的“银幕性格”(在《茶花女》中表现最为突出)。
成功地过渡到声片时代后,嘉宝在影片选题、导演、演员人选上争取到更大的发言权。她对于饰演玩弄爱情、也被人玩弄的荡妇早已厌倦,在后期作品中,创造了一系列爱情至上,为爱情而牺牲的女性——克里斯汀娜女皇、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拿破仑的情妇玛丽·华列斯卡娅、芭蕾舞演员格鲁辛斯卡娅等。为了配合宣传部门制造的“神秘女郎”形象,影片编剧往往插进“我需要孤独”,“让我一个人”等台词。一九三九年,嘉宝第一次演喜剧,讲一名苏联女政委妮诺奇卡和一名巴黎花花公子邂逅调情的故事,获得很大成功,特别是纵声狂笑的一场戏,是美国喜剧片的经典场面。不久欧战爆发,对影片主要市场在欧洲的嘉宝很不利。公司急于使嘉宝美国化,草率从事,让她在《面女人》中演一名滑雪教练,游泳、跳“康加”,为了抓住丈夫,假称是自己的孪生妹妹,故作放浪,结果破坏了多年来营造的“神秘女郎”形象,卖座奇惨,评论界指责公司“把嘉宝当猴子耍”、“(观众)像看到母亲喝醉了酒”。此后嘉宝对接片日益谨慎;形成半退休状态。一九四九年曾为《帕尔玛修道院》试过彩色镜头,后因集资困难而告吹,从此再没有回到水银灯下来。
有人认为,如果不是大制片公司体制受到冲击,嘉宝也许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话有一定道理。但是,在米高梅方面,梅耶已没有兴趣在嘉宝身上更多的投资,他更热中于培养童星,从中发掘青春美貌的新人。年华老去的明星<SPS=0948>玛·希拉、琼·克劳馥都面临着和嘉宝同样的命运。
<SPS=0948>玛·希拉是米高梅公司创建时的功臣(《吃耳光的人》女主角)。一九二七年和欧文·塞尔堡结婚,自然受到特别照顾。加拿大籍的<SPS=0948>玛并无舞台经验,欧文专挑百老汇的卖座名剧让她主演:奥尼尔的《奇异插曲》,考华德的《私生活》,还有写女诗人勃朗宁恋爱故事的《闺怨》。后来又决定拍《铸情》;梅耶坚决反对三十六岁的<SPS=0948>玛演朱丽时,<SPS=0948>玛竟得金像奖提名。一九三六年塞尔堡去世后,<SPS=0948>玛虽然还演了《绝代艳后》、《女人》等卖座不错的片子,但在一九四二年拍了两部失败的喜剧片后遂告退休。
琼·克劳馥是米高梅一手捧红的明星,连艺名都是以宣传手法征求观众为她取的。琼出身贫苦,靠为同学打扫房间侍候用餐读完小学,锻练出倔强好胜的性格。公司参照她的经历,专门让她饰演美貌穷困、自我奋斗、苦尽甘来的“灰姑娘”,成为女工、店员崇拜的偶像。四十年代,琼意识到梅耶在培养年轻女星来取代她,便主动解约,降低薪金与华纳公司签约,中断拍片两年,挑选剧本,最后选中《欲海情魔》,饰演一个女子被大夫抛弃,当侍女、开餐馆,事业成功,却因溺爱女儿而酿成悲剧,并以此获得了金像奖,继续走红二十年。从三十到六十年代,琼·克劳馥创造了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忍辱负重,独立自强的女性形象。她的银幕性格既符合社会上女权运动日益高涨的现实,也和她本人经历完全一致。(她最后一任丈夫是百事可乐董事长,丈夫死后由她继任。)她是典型的银幕上下形象统一的“本色演员”。
琼·克劳馥的努力与成就打破了“明星”必须是年轻美貌、俊男靓女的神话,也可以说是丰富了“明星”的涵意,提高了表演艺术层次。著名电影制片家萨缪尔·高尔温说过:“美貌的演员演不美的角色就是艺术。”从明星成长为艺术家,在好莱坞当然不止琼·克劳馥一人。女明星中蓓蒂·黛维丝、巴巴拉·斯丹妃及最近去世的百龄老人丽琳·吉许,男明星中的史宾塞·屈赛、贾利·古柏、克拉克·盖博等人都是重病在身,仍在艺术岗位上坚持到最后。目前尚相当活跃的詹姆斯·史都华、凯瑟琳·赫本更是公认的光辉榜样。人们慨叹嘉宝不在她们的行列之中,未能留下更多不朽之作。嘉宝是大制片厂“明星制”的产物,也是“明星”制令人扼腕的牺牲品。
克拉克·盖博是完全由米高梅捧红的男明星,在当时充斥银幕的“软性小生”、“拉丁情人”中独树一帜,以粗犷洒脱的美国本色取胜。他戏路颇宽,非洲寻猎(《红尘》)、带头造反的大副(《叛舰喋血记》)、江湖闯荡的夜总会老板(《旧金山》)、北极圈的淘金者(《野性的呼声》)等,被称为“男人中的男人”。一九三二年因为“不听话”,被梅耶借给哥伦比亚作为惩罚,不料却因主演《一夜风流》而获得金像奖。当塞兹尼克要拍《乱世佳人》的消息传出,全国观众纷纷投书,认为只有盖博可以演白瑞德,盖博自己反而不想演,怕讨不了好。二次大战爆发时,盖博正是声誉最高,被称为“皇帝”,不幸他的妻子卡洛·朗白(也是著名影星)旅行各地推销公债飞机失事罹难。盖博悲痛欲绝,毅然入伍,参加空军,飞往柏林上空,视死如归,复员归来,更受爱戴。一九五三年,名导演约翰·福特重拍盖博二十年前主演的《红尘》,仍属意他主演(两位女角当然换了新一代女星)。一九六一年,他与玛丽莲·梦露合演亚瑟·米勒专为妻子写的《畸零人》,其中惊险场面都不用替身,亲自上阵,影片摄竣两周后心脏病发死去,才五十九岁。盖博在美国人心目中,已经不仅是个电影明星。
“明星制”最为人诟病的,是一般为期七年的合同和所谓“吊起来”制度(suspense):演员如果不接受分配的角色,公司有权在一个时期中停发薪水,并不准为任何其它公司(包括外国)拍片,“吊起来”的时间还要在合同期限外补足。这显然不合理的制度最后由于奥里薇·哈薇兰向法院起诉获胜而取消。
“明星制”受人攻击的另一点是不合理的薪酬;起薪不高,提薪百分比也有限,明星一旦走红,票房收入增加都归公司,公司把“明星”出借,更是“一本万利”。梅耶将克拉克·盖博借给塞兹尼克拍《乱世佳人》,换得了影片纯利的百分之五十。二次大战后,许多明星都仿照导演付酬办法,宁肯少要片酬,利润分成;这种制度当然比较合理。
明星制的弊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为好莱坞巨头们的作风。好莱坞大影片公司创办人,绝大部分是第一代移民,小商人出身的犹太人,习惯于家长式经营管理,把导演、演员、员工看成依附他们的亲友(事实上也不少)子女。米高梅的梅耶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梅耶为人虚诈,装腔作势,自称生日是七月四日,每年独立日庆祝会,都声泪俱下,感激大家,重复“米高梅是个大家庭,只要尽力,终身不愁”。经济萧条初起,公司并未蚀本,梅耶却要求导演、演员减薪一半八周,而自己分文未减。他“目光远大”,重视培养童星,公司专门设立学校,孩子们“拍戏上学两不误”,从中培养出米盖·罗尼、裘蒂·迦兰、拉纳·透娜、艾娃·迦纳等大明星。当演员要求加薪时,梅耶总是哭丧着脸,说他们忘恩负义,在背后刺他一刀。不过当嘉宝罢工六个月,要求加薪十倍,梅耶也只得照办。
尽管如此,明星们在谈到大制片公司和“明星”制,都不胜依恋。八十多岁的詹姆斯·史都华坦承他认为大影片公司是最好的制度,他自己如果不是在米高梅有那么多的锻练、学习、提高,不可能有后来的成就。詹姆斯·史都华在二次大战时参加空军,任第八军属下由二百架轰炸机组成的第八军第二翼作战队,亲自到德国上空执行轰炸任务二十次。战争结束时是上校,退役时是空军准将。这在今天的明星中是不可能想象的。在二次大战期间因体检通不过不能入伍而窜红的范·强生认为米高梅是他的家,外面的世界反而陌生。路易·B·梅耶去世时,米盖·罗尼说他哭了,“一个时代结束了”。琼·艾立逊和李嘉图·蒙托邦都说米高梅公司在六十年代和他们解约后,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几乎要精神分裂。但是大影片公司“明星制”要求的“人身依附”,使演员丧失独立思考、独立生活的能力,毕竟是它最应当否定的一面。最明显的例子是裘蒂·迦兰。
裘蒂·迦兰出身于卖艺人家,三岁登台献艺,十二岁与米高梅签约,一九三八年以《绿野仙踪》一片成名。能歌善舞,又有演戏天才,十四年中拍片二十九部,为公司赚了一亿元。但很早就出现高度神经衰弱病象,靠交替服用安眠药和提神剂维持,终因无法正常拍片而与公司解约。以后在第三任丈夫锡尼·洛夫特主持下,回到舞台,举行了一千多次演唱会,一九五四年以《星海浮沉录》获金像奖提名,但输给了格蕾丝·凯莉(《乡野姑娘》),一九五九年因服药过量在伦敦猝死。
裘蒂的悲剧,常被引用来说明“明星制”对演员的残害,而且归罪于米高梅公司和梅耶。其实,裘蒂从小就被她母亲当作摇钱树,没有正常的童年,除了演戏,不能适应日常生活。和裘蒂合作最久,友情最笃的米盖·罗尼、金凯利和导演文生·米尼里(裘蒂第二任丈夫)都说裘蒂聪敏过人,天才横溢,酷爱演戏,全力以赴,就像她在一首歌中唱的:“让别人快乐,别人快乐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快乐。”在裘蒂的女儿罗娜·洛夫特和父亲合制的一部纪录片中可以看到裘蒂演唱会上,和台下观众感情交融的热烈场面。裘蒂·迦兰的早逝是美国影艺界无法补偿的损失。她最著名的一首歌曲中的句子成了她身世的诠注:
彩虹那边好地方,青鸟儿飞翔……
烦恼从树上滴落,变成柠檬糖
快活的青鸟,飞过彩虹那边去,
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
明星制也许可行,但是终不能让“快活的青鸟”全都因“人身依附”而不能飞翔!
高骏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