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认为,中国美学循着内在超越之路,天地万物笼罩在诗性品格的圣洁光环中,道不离物,日用伦常之间含有宇宙之大境界,精神家园就构筑在对感性具体的超越中。这种特点注定了后代中国美学发展必然笼上一种诗意的氛围。庄子和孔子是中国美学的两个重要源头。庄子美学以呼唤生命为其根本旨归,闻一多先生说得好:“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找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庄子将通向故乡的路描绘得充满魅力,他所说的逍遥无待的境界,就是生命沈醉、生命升华、生命安顿意识的最高体现。魏晋时期庄学中兴所带来的对体悟的重视以及唐宋时期以体悟为中心的禅宗美学的兴起,都是庄学的延续。
生命还乡的意识虽然相通,但是引起怀乡冲动的契机又是不同的。庄子哲学是由对现实生命的激烈反弹所引起的,以期通过生命的沉醉来抚慰在人生竞技场争斗所造成的疲弊压抑的灵魂。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超越精神虽然也出于伦常颓丧的关注,但更重要的则出于对人类的责任感,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国维语),这就必然形成孔子寻找精神家园的路是在日用伦常之间实现的,即所谓“造福乎夫妇,至于天地”。孔子所描绘的“仁”的境界,既是一个有益群体的现实境界,又是一个融天地人伦为一体的超越境界,此即为生命的家园。
作者对艺术的解释颇为别出新裁。他把艺术当作在黑暗长夜中辗转于穷途末路中的人类的栖居圣地。自此一观点出发,他认为,以前人们区分的“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其实都是“为人生的艺术”,只不过关注人生的方式不同,一直接,一间接,直接者是一种现实关注,间接者是一种本体关注。其中以间接者最富“家园意识”。
作者所再三致意的艺术化的人生态度,是富中国特点的还乡之路。所谓艺术化的人生态度,即以诗意的目光对待一切,成就一种诗意人生,造成一种诗性智慧。人们在诗意的氛围中陶然了,忘了艰辛和惨厉,忘了血雨和腥风。《菜根谭》说:“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让天地自然鸣<SPS=0843>;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宇宙最上文章。”乐呵呵地对待人生,简直是个活神仙!
至于是不是真快活,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曾经在想,中国古代典籍中,记载了那么多精神逍遥的体验,卒然情性高蹈,荡乎神思飞扬,像一个自由的鸟儿,是不是因为文人对不自由的体会太深太切了?“最是文人不自由”,是由其智慧中滋出,还是社会逼迫之所生?中国文化中诗意太热烈了,山山水水,自然人生,都在诗意的光环中浮动,不仅感动了他本人,也感动了我们,这是不是因为现实太冷漠、太无诗了。我依稀看到历代文人忙碌的身影,像蚂蚁一样筑着自己的生存之巢,因为冬天快到了。这样说来,许多文人并非自愿沉入自然、艺术以及艺术化的人生之中,而是“逃”向精神的避难所,庄子逃到“无”,渊明逃到田园,李白披着发逃向茫茫河海中的小舟。
如果真是如此,我倒情愿中国文化的诗意氛围再淡漠点,再淡漠点,虚幻的终将虚幻,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正缘于此,我对作者以下论述尤有会心:中国文化发展最终导致审美主义的泛化,文人们在诗意中踏上了还乡之路,又在诗意中成了一个迷路者。将许多文人从虚幻的诗意中请出,这是当代文化的一个课题。
(《中国美学精神》,潘知常著,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版,11.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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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