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政治同文学与政治一样,是个老到没有牙的话题;可我这里要说的并非高深奥妙的理论问题,而是一段有意思的轶事。
张闻天(洛甫)先写小说,后从政;沈雁冰(茅盾)先从政,后写小说。两位智者都写过“三部曲”。张闻天写的三部曲名叫《旅途》;茅盾写的三部曲总名为《蚀》。
《旅途》是一卷本,分上中下三部,描写主人公人生旅途中的三个阶段:苦闷、振作、革命;一九二四年先在《小说月报》上分两期刊登,然后由商务印书馆出单行本,写的是觉醒的知识分子在大革命前那种思想境界。
十九年后,张闻天反思这段经历时写道:
此时,因沈泽民等的关系(当时沈已加入共产党),我开始同共产党人陈望道、李汉俊、施存统、董亦湘、沈雁冰、俞秀松、杨贤江等接近起来了,我开始阅读《向导周报》及《中国青年》等刊物及一些社会科学的书籍,我很快地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及中共反帝反封建的政治主张,但当时我还一心于个人文艺活动,故还不愿意加入共产党。(一九四三《整风笔记》)
而茅盾的三部曲《蚀》则写于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以后;先写《幻灭》,也在《小说月报》发表过,后被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也由商务印书馆出单行本。接着写《动摇》,最后写《追求》;两年后(一九二九)由开明书店出版三部曲合编,作者自己给它取了一个《蚀》字作为总名。半个多世纪后,茅盾回忆这部书的写作和出版时写道:
(全书取名为《蚀》)这表明书中所写的人和事,正像月蚀日蚀一样,是暂时的,而光明则是长久的,革命也是这样,挫折是暂时的,最后胜利是必然的。
写《追求》时已是一九二八年四月到六月,作者回忆说,“原来是想写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幻灭和动摇后,现在又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炬,去追求光明了。……可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却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悲观失望中。”他解释说,这就是“在革命不断高涨的口号下推行的‘左’倾盲动主义所造成的各种可悲的损失,”他不能理解当时的盲动主义,“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但在写作时离开了原来的计划,人物“个个都在追求,然而都失败了。”这就使作品“有一层浓厚的悲观色彩。”
张闻天:苦闷、振作、革命——大革命发动前知识分子的心态。
茅盾:幻灭、动摇、追求——大革命失败后知识分子的心态。
六十年后(一九八八)陆定一在评论茅盾时,评述过《蚀》这三部曲,称为追求、动摇、幻灭,前后次序颠倒,却颠倒得很恰当。——确实,应当认为这部书本质上写的就是“追求、动摇、幻灭”这样顺序的思想。
陆定一在同一次讲话中还说,“这是用小说写他的思想。当时党认为,这就是他的退党宣言。从此以后,他不找党,党也不找他。他还是写他的小说,党没有宣布开除他的党籍。”
茅盾临终时要求恢复党籍,中央同意了。
耐人寻味的是陆定一下面一段话:
这也令我想起高尔基,他在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国外。请他回国,他才回到俄国。总之,对于文学家,我们的度量要大一点,否则,他们很难活下去。
经过多少残酷斗争的岁月才得到“宽容”的真理呀。
(10)名家?哲人?
海外有一家老牌、正派的出版社,计划编印《中国近代名家著作选粹》。其中三本:沈从文卷、鲁迅卷、毛泽东卷已问世了。够意思!真敢突破条条框框。还将续出的九卷是: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陈独秀、蔡元培、张元济、严复、胡适、孙中山。每卷前有编者的长篇导言,导言后收录作者的代表作,着重表达这位‘名家’或‘哲人’的思想变迁,所选或全录或节录,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估计,这份名单有半数会得到多数的赞同;大约有半数会有争议,这也无可奈何。
《出版说明》其实就是这套书的总序;它的头一段云:
中国近代遭遇亘古未有的一大变局,百年之中,以时势相逼,时潮激荡,涌现了大批优秀的学者、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他们殚思竭虑,以救民族于危亡,以臻文化于现代。他们的作品是近代文化发展的结晶,是将成为中国文化思想优秀的一部分,具有经典的地位。
由此可见,这里所谓“名家”实即我们常说的“哲人”。把中国近代哲人的著作从思想发展的角度加以遴选成卷,是很有意义的事,当然也是吃力不讨好的十分困难的事。总主编胆子够大,分卷的主编胆子也着实不小;他们居然敢闯“禁区”,坦率直言,无所顾忌;大约因为主编们都是哲人,认为哲人思想发展脉络,是社会中一分子即“人”的而不是“神”的领域,属于学术研究范围,禁也禁不住的;“它始终还是在转动着”,伽利略接受了宗教裁判之后这样说。光荣归于现代的伽利略们,阿门!
(11)理想世界
《毛泽东卷》揭出了这位伟大哲人的空想社会模式,确是饶有兴趣的事;可惜几个时期一脉相承的空想模式,只有最后一个时期选登了原文,前面的则仅仅有编者的概述。也好。比如“五四”时期,毛受当时盛行的新村主义的影响,曾经提议在湖南岳麓山建设一个新村,实行工读主义。人人作工、种田、种园、种林、畜牧、植桑,同时,人人读书,通过建立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厂、公共消费社、公共病院等,改变家庭制度和社会制度,以取得劳动者完全之平等分配,子弟之完全人格独立,达到人人平等之目标。(见《导言》,页11)编者注明,参看毛的《学生之工作》一文,遗憾的是本卷没有收录此文。
据编者说,此文写于一九一九年——那一年爆发了“五四”运动。
三十年后,这个哲人发动人民公社化运动时的心态,比之过去在野时的想象规模扩大了,但本质上竟是一致的。可惜也没有收原始文献,我们只看到编者在《<三国志一张鲁传>批语》的释文:大意说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在提出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发动大跃进时,又提出了将工、农、商、学、兵组成一个大公社,作为我国社会基本单位的构想。……每个公社四、五千户,政社合一,实行单一的公社所有制,社员们根据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要求,从事生产与生活。公共食堂普遍建立起来,农民们吃饭不要钱,生活大半供给,毛泽东真诚地以为,广大农民从此进入理想的新世界了。
这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我这辈的人都亲身经历过。七年以后,仅仅七年以后,这个伟大的空想社会模式又一次以更完善的内容和更权威的形式重现,最后以上演一场社会性的悲剧结束。我指的是那著名的“五七”指示——即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给林彪的那封信。信上说,要把军队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业生产、又能办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参加农村工厂的四清运动;又做各种群众工作;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工人也这样;农民也这样;学生也这样。编者释文说,时人称“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划时代的新发展。”编者还说,“幻想不经过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就消灭社会分工与商品经济”,这样又一次重复了他老人家七年前乃至三十年前未能实现的空想社会模式。
每个哲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世界。特别是在近代中国,每个哲人都有自己所构想的理想社会;如果这十二卷哲人文粹都已问世,读者从中探索他们的空想社会模式,也许可以对中国近代思想发展史有比较全面的深入的认识罢。
(12)新年梦
九十年前(一九○四),蔡元培写过一篇小说《新年梦》,是用白话文(语体文)写成的;这篇小说在“五四”运动之前十五年问世,不但文体是新的,开一代风气之先,而且内容也是崭新的,在当时可谓闻所未闻,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却是集欧美社会新思潮之大成。我曾经说过,这篇小说“尽管因此而产生了某些可爱的矛盾,但毕竟抒发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先锋言论”。虽然《新年梦》看上去只不过是针对时事而虚构的政论式作品,但因为它“吸收”了种种社会思想加上作者自己的构思,故不失为一幅作者设想中的新世界蓝图。
《新年梦》是一篇奇特的小说,或虚幻的政论;九十年后读来还是十分有趣的。照作者的设想,首先把社会的人群按年龄分类:七岁以前是抚养时期,七岁到二十四岁是受教育时期,二十四岁到四十八岁是工作时期,四十八岁以后是休养时期(也可兼任教学)。每人每天工作八小时(这是当时“先进”的思想),“饮食谈话游戏八小时,睡眠八小时”。从小说所设想的“建筑物”,便可想象到这个新世界的理想,它的建筑物包括种植场、畜牧场、学校、工厂、烹饪所、裁缝所、公众食堂、公园、医院、公众寝室、男女配偶室、孕妇胎教室、育婴院、养老院、盲哑学堂、盲哑残疾工厂、积货所、运货场、图书馆、歌舞场、议法院、统计所、公报馆、裁判所。
接着,作者带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描述了这个理想社会的“风俗道德”规范。他写道:“那时没有什么姓名,都用号码编的。没有君臣的名目,办事倒很有条理,没有推诿的模糊的。(请注意,文章发表时,皇帝还坐在北京发号施令呢!)没有父子的名目,小的统统有人教他,老的统统有人养他,病的统统有人医他。没有夫妇的名目,两个人合意了,光明正大的在公园里订定,应着时候到配偶室去,并没有男子狎娼、妇人偷汉这种暖昧事情。初初定了强奸的律,严重犯的处死。又有懒惰的罚,如不准游散,酌减食物等例。后来竟没有人犯的,竟把这种律例废掉了,裁判所也撤了。(请看:这个社会的公众,精神面貌已经到达了何等高度呵!)最有趣的是,连语言也跟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省了许多你的、我的那些分别词,善、恶、恩、怨等类的形容词,那骂詈恶谑的话更自然没有了。交通又便,语言又简,一国的语言统统划一了;那时候造了一种新字,又可拼音,又可会意,一学就会;又用着言文一致的文体著书印报,记的是顶新的学理,顶美的风俗,无论哪一国的人都欢喜看,又贪着文字的容易学,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学的。从文字上养成思想,又从思想上发到实事。”这个想象真美,几乎不能相信它是九十年前在这古老帝国的黄昏时刻写出来的。
令后人惊奇的是,这小说竟提出了如今老幼都知的社会主义原则:这个理想国定出了“章程”,“一个人出多少力,就受多少享用;不出力的,就没有享用”。
一个是生产品极大的丰富,一个是精神道德极大的昂扬,可笑六十多年后的后来人忘了,忘了最主要的“生产”,却记得废除家庭!
(13)两种生产
一百一十年前,一个哲人(恩格斯)说过,人类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生产和再生产。也是这个哲人说的,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殖。(见《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八八四年第一版序言)
简单地说,人要活下去,首先必需有能维持生命的东西;然后才能有种的繁殖。
空想家往往忘记人要活得成,首先要有生活资料;他们往往过分热衷于构想新的社会结构蓝图,而忽略了人首先得吃饱饭,睡足觉。也许空想家看得太远,太玄,太空,或者他本身已经吃得饱饱了也未可定。
但新的社会蓝图设计者或空想家们,却总没有忘记第二方面的生产,这就是说,家庭的问题总在空想家的视野内。这倒是一个饶有兴趣的现象。
摩根(《古代社会》)曾经问道:(家庭)这一形式会不会永久存在?他的答案是抽象的,“它一定要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接着,他只能说,“(一夫一妻制)能够有更进一步的改进,直至达到两性的平等为止。”恩格斯似乎比他实在些,但其实还是抽象得很。照他在一百一十年前的见解,家庭这个东西“主要是否定性质的”,是“将要被消灭的东西”。至于“取而代之的将是什么呢”,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这要在新的一代成长起来的时候才能确定”。
不是在地球六分之一的土地上作过试验了么,不是试验了七八十年了么,还是没有答案。两方面都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
看来还是先解决第一个方面的生产较为实际,较为有益。这当然是愚人的话,决非哲人的话。
(14)哲人的梦
蔡元培在“消化”西方文明的过程中,绝不囿于法国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所设的界定,却进而阐发了自由与平等,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辩证关系,一点也不拘泥于形而上学的理解。他强调教育为一切之本。他说,强国富民的根本在于修明政治,而修明政治则必须开发民智。“世所谓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鹄的”,兴办教育是为了修明政治;但无论是教育还是政治,其最终目的是为最大多数人谋求最大的幸福,由此渐进到“大道为公,天下大同”的世界,即“未来之黄金时代。人各尽所能,而各得其需要”那样的境界。这位哲人倡导的新伦理观念最终孕育着社会主义的萌芽思想。这种看法,发表于一九一二年,其时帝制刚刚崩溃,传统旧观念尚深入人心,而十月革命在五年后才爆发,这不可谓不是超前的领先的激进思想了。
蔡元培此文(《教育部长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发表于张元济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时出版的《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号(一九一二年四月),发表前想必经张元济过目,这些论点是张元济所能接受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那个时期蔡张两位哲人的共识。
(15)语言梦
叶籁士(一九一一——一九九四)今年二月二日辞世。他的一生做着两个梦。这是一个当代中国哲人的美妙的梦。一个是红色的梦,即文字改革的梦;一个是“绿色”的梦,即世界语的梦。一个梦关系到开发民智,长治久安;一个梦关系到各族人民之间互通信息、和睦相处,以迄世界大同。
梦是从波兰柴门霍甫博士创制的“爱斯不难读”(Esperanto)开始的。三十年代初,他同胡愈之一起,开展了中国的“普罗”世界语运动,提出了“为中国的自由解放而用世界语”这样一个划时代的口号,从而带领出一代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的新型的、脱离乌托邦轨道的世界语者群,并且奠定了世界语工作在新中国的地位,开辟国民外交和对外宣传的新途径。直到他弥留之际,他仍然念念不忘的还是世界语。平常,只要提及世界语,他的眼睛就放射出一种喜悦的、充满希望的光芒,正所谓“容光焕发”。这是所有接近过他的亲友都能察觉到的。对世界语,无论就热爱的程度,无论讲贡献的大小,除了胡愈之以外,谁也比不上他;不,甚至连胡愈老也比不上他,因为胡愈老的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更加活跃,有限的时间不允许这位智者花更多的精力从事世界语工作,而叶籁士相对地说则轻松得多。
一九三三至三四年,吴玉章和瞿秋白在苏联远东区创制和试验的中国北方话写法拉丁化新文字方案,靠了苏联出版的世界语杂志传到国内。从这时起,叶籁士就全心投入宣传和推广这个方案的活动。由是有文化教育界蔡元培、鲁迅等几百个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共同发表宣言,赞许并呼吁人们推行这个方案,以便在尽可能短的期间内“把文字交还给大众”——消灭文盲,提高民智,为着一个宏伟而急迫的目标,即“为中国的自由解放”而推行用拉丁字母的拼音写法,代替被认为难认难学的方块字。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大都做着同样的梦。这个梦,做到全国解放,就形成如今大家熟悉的“汉语拼音方案”。梦,却部分的破灭了:那就是用拉丁字母代替方块字的梦——特别是信息革命以后,看来梦的这一部分已经没有必要(甚至是不可能);但梦的另一部分,即利用拼音作汉语文献的检索或诸如此类的运用已经取得可喜的现实效果。梦,至少部分地“圆”了。
而绿色的梦,即世界语的梦,却还继续着;这梦,恐怕还得在好几代人中继续做下去。老的梦想家去了,还会有新的。人们也许笑这些梦想家为傻子,也许人们是对的,或者他们很聪明;但从莱本涅滋开始,这个世界就出现过不少可笑的傻子。笑就由他们笑吧。说不定真到“世界大同”那一天,人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世界语,或者需要另外一种什么信息符号做共同交际的工具。但是,这个梦,叶老到离开这个世界时还做着的梦,肯定会有人做下去的。没有梦就没有新的世界。
黄昏人语
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