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社会的大动荡,则于一九六八年一月三十日一则日记见之:“春节。家家店铺紧闭门。终日写材料未完。南京来信,说社会秩序仍很混乱,惨剧时有发生。有一少妇为人强奸,其夫怒砍三刀未死,自行报案,归时其妻已自缢。又闻多处发现裸体女尸,而无人认领,为之默然。”《牛棚日记》以记文人,文事为主,因时地所恨,只能点到为止。而纵深记录文事之不堪的,要数蓝翎《龙卷风》之第一部《四十年间半部书》,以“批俞”前后为线索,揭橥思想文化战线可怕的是非。读之但觉恐怖。文学论争一旦和政治斗争搅在一起“不仅无助于文学本身的发展,且会对暂时被权势压倒的一方带来种种厄运,而使后来者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评价历史。”这就不仅是无奈,更有悲怆的意味在里头了。
陈白尘的《牛棚日记》因记于险恶环境,限制、禁锢多多,故其记述,以单线为主,而流沙河的《锯齿啮痕录》,则根据日记于文革之后撰写,写作环境稍有余裕,故勾勒与渲染并重。文人遭际之惨,在陈白尘先生书中较简略的,在流沙河先生著作中可得到详尽的诠释。举凡文革之初各界人士的凄惶张望,无所适从,中期群众的斗争升级,武斗和红卫兵的肆虐,晚期国运衰微在基层的显象,个人在横空而来的政治病中身不由己,一沉再沉的悲剧命运,均有独到哀绝的揭橥。人的血肉之躯在现代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遭到过怎样非人的折磨,不能不引发我们深长的感唱。很多人的生命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疟疾中,无法抵抗毒打鞭笞,无法消解精神重压,生命像泡沫一样归于无声的消融。有的人侥幸活了下来,身心两面的重创,不复为正常的人。更多的人,将在终身迫害狂及精神病幻影中度其残生。书中记述一个先造反,后跌下成为反革命的人,每听见锣鼓响就要高喊“欢迎九大胜利召开。”作者在书尾针对这种情况发议:“倒是那些左家庄的毒品贩子,老谋深算,从来不疯,红黑都有糖吃。”可以说是蘸着血泪的深长思索,其心情的伤绝,其见解的深透,不啻暮鼓晨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我国的反右和文革那样能在本民族内把人与人的彼此相残的程度发挥到如此恐怖的极致。过去的几十年,固然全是发昏;逝者长已矣,孩子们却渐渐长大,他们的日子,但愿不会“全是发昏”了罢?最后,引于光远老人《文革中的我》里面的话来为本文作结吧:“我国十年文革这段历史总的说来是不应该使它淡化的,它对中国人的教育意义实在是太深刻了,我喜欢说这样一句话:不要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不能把握未来。”
(《牛棚日记》,陈白尘著,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三月版,7.80元)
品书录
伍立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