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也必须指出,自由思想和自由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自由主义,正像一切主义是一种极端化表现一样,是自由思想的极端化表现。自从一六四○年以来,经过洛克、穆勒、杰弗逊、潘恩等人的阐述和发挥,自由思想,包括个人自由、政治自由、经济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已经成为人类谋求自身解放和社会进步的正当的诉求和应享的权利,成为一个文明的社会的构成要素。然而,正如任何事物不能趋于极端一样,自由思想也不能趋于极端,一旦趋于极端,形成一种主义,宽容就成了偏执,与保守主义并无二致。
最能说明自由思想趋于极端而形成为自由主义以后所产生的偏执的,莫过于美国民权同盟一九七七年在芝加哥郊区斯科基发生的反犹示威事件上所表现的态度了。斯科基是个纳粹德国迫害下劫后余生的犹太移民和他们的后裔集中居住的一个小镇,一九七七年美国新纳粹分子在这里举行反犹示威。素以保卫民权为己任的美国著名自由主义团体美国民权同盟不但没有出来为受到威胁的犹太裔居民说话,反而为美国纳粹分子辩护,认为根据美国宪法第一项修正案他们有表达言论和集会的自由,不论这种言论是多么不受欢迎和令人憎厌,只要它们是通过合法的而不是暴力的手段所表达出来的就应该得到保护。此论一出,舆论大哗,美国民权同盟不少会员纷纷退盟,表示抗议,但是它仍旧坚持自己的这种保卫每个人的,包括少数派的宪法赋予的权利的立场。少数服从多数,反过来多数又要保护少数的权利,这本来是民主制度的真髓。问题是像新纳粹分子这样的少数的权利是否要保护?当初希特勒之所以上台,就是因为威玛共和国宪法保护了占少数的纳粹分子的权利。但是你又根据什么标准来界定什么样的少数的权利应该受到保护,什么样的少数的权利不在受保护之列?而这个标准又是谁来定的,根据什么来定的?这是争论的焦点。
在美国社会最主要的社会问题之一种族问题上,这种自由主义极端化的弊病尤为明显。但是就是没有人,甚至在最崇尚自由的学术界,也没有人敢明确地、干脆地指出这种现象,唯恐被自由主义者攻击为种族主义。这个事实本身就是自由主义极端化的最典型例子。
在种族问题上,自由主义极端化的一个最常见的现象便是讳言种族差别。打开美国报纸来看,充斥社会新闻版面的犯罪新闻,如果没有照片显示,很难从罪犯的姓名中看出他(她)是白人还是黑人,因为标明黑人白人就有种族主义偏见之嫌。记者如果追问嫌疑犯的外型,警方回答往往是“高加索人种”或“非高加索人种”。所谓“非高加索人种”指的就是黑人,并不包括亚裔。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转弯抹角,原因也是怕人攻击他有种族主义偏见。在社会生活中是这样,在学术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种的差别,他们的不同基因,甚至智商,成了人类学研究中的一个禁区。最近出版了《人种,进化,和行为》(Race,Evolution,and Behavior)一书的西安大略大学心理学教授拉什顿(J.Philippe Ruston)由于提出不同的人种为了应付不同的环境而形成不同的繁殖方式,从而造成体格上和智力上的差别。比如在非洲温暖但不可预测的环境中的人种的繁殖率高,而在欧洲和北亚寒冷气候中的人种则繁殖率低,却扶养精心,这样就形成了三大人种: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和尼格罗人种,并且与其繁殖率相称的人种差别,如盘骨大小,生殖器大小和生育能力。这种理论撇开其是否不谈,如果纯粹从科学的人类学角度来考察,应该说是有探讨的余地的。但是这种观点却使拉什顿成了愤怒抗议的经常目标,每年有人在他的课室外面进行抵制,设置障碍不让他进入,使他不得不以录相带来代替讲课。幸而他的不少同行并没有把他看成是个种族主义者,仍旧尊重他的治学态度,西安大略大学坚持保卫他的继续进行教学的权利。他在一九八九年美国科学促进联合会的年会上提出的关于人种差别的一份报告引起了激烈的反响,甚至有人要求扣发这份报告。幸而又有该联合会会长瓦尔特·马赛,虽然本人是黑人,却拒绝了这种要求,理由是任何科学团体都无权自任科学讨论的检查官。这才是学术自由的正确态度,不像有些自由主义者那样由于趋于极端化而走向了学术自由的反面。
肯尼迪总统为保障少数(包括黑人、妇女等社会少数)的升学和就业机会而提出“肯定性行动”计划,本来是在消除种族等等歧视方面的一项德政。但是这个计划中规定的保障少数的名额制度却可以说是自由主义的极端化的一个表现,造成了消极的后果:以平等的名义否定了公平竞争的原则。纽约市立大学本来学术水平不低,有“穷人的哈佛大学”之称,但由于黑人学生不是以中学学业成绩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而凭名额制度的保证而入学,而致学术水平大降,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自由主义的这种极端化倾向在种族问题上是以反种族主义名义出现的。但是不论是种族主义还是反种族主义,由于它们是主义,本身就是极端化的表现。种族主义固然带来种族歧视,反种族主义也会造成倒换的或称逆向的种族主义,这也是一种种族歧视。这种种族歧视不仅针对白人,而且也殃及亚裔。一九八九年,纽约布朗克斯区曾经发生过黑人顾客抵制韩裔水果蔬菜店的事件,原因据说是韩裔店主对黑人顾客实行歧视:板着脸没有笑容!脸上没有表情不是东方人的特点吗?与种族歧视何干?及后洛山矶发生的警官殴打黑人被判无罪后造成黑人暴众洗劫商店的事,而遭殃的又是韩裔店主。这就不是逆向种族主义,而是地道的种族主义了。
自由主义的极端化固然不值得提倡,但这并不能否定自由思想对人类进步的价值,正如科学固然为生态环境造成破坏但并不能因此否定科学对人类进步作出的贡献一样。尤其是在一个封闭的落后社会向一个开放的文明社会的转型时期,或者说初级阶段,套用一句常用的套话:“自由思想不是讲得多了,而是讲得少了。”指出自由主义的极端化弊病,只是借前车之鉴,作防患于未然之计而已。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九日
董乐山